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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堵西汀,桂秋也由冷淡而變爲親近。他依然以爲堵西汀的思想落後,可是戰爭根本是動作,最壯烈勇敢的動作;在其中,只能以動作配備動作,予打擊者以打擊;而堵西汀恰好是個以動作表現一切的人。跟這個骨瘦如柴,而渾身是膽的人談過幾次,桂秋漸漸的壯起一點膽子來。因爲膽子大了些,他開始對實際問題感覺興趣,不再以爲一伸手就有被燙傷的危險了。堵西汀不向他討論什麼問題,而每一見面就幾乎是命令式的叫他做些事。桂秋雖然不能一時完全照計而行,可是至少覺得在救國的事情上自己並不用愁沒有份兒;應該做的,可以做的,正自很多很多;即使自己懶得動手,只要肯出錢,別人就會替他辦好。
洗桂枝可爲了難。她不曉得怎樣對付堵西汀這個瘦人。因他常來,哥哥的確改變得更溫和更近人情了一些,這是可喜的。可是,堵先生不單單來找哥哥,他也老和曲時人說很長的時間。她不便坐在一旁,詳細的聽他們都說些什麼;可是她也並不肯太大意了。她是義務護士,也就利用這個地位,抽冷子便鑽進屋去,送點東西,或問一句什麼。她的耳與眼都下着很大的心,去捉到幾個字,或看到一點什麼可疑的神色。她曉得堵西汀是個老江湖,不容易擒住,所以她決定放過他去,而完全注意到曲時人。她幾乎始終沒聽到曲時人說過什麼,可是回回看見他的臉特別的光亮,神氣特別的沉着。她曉得其中必有毛病。
她唯一的盼望是曲時人且別一時就好利落了。直覺的,她感到一些不好的朕兆:只要他一痊好,他總會被堵西汀拐了走的,去殺人,去放火!因此,獨自在屋中的時候,她坐臥不安的在愁悶與焦躁之中,她要想一些妥當的辦法,留住曲時人。可是,思索適足以增加愁苦,她想不出方法來。於是,趕快的放出笑臉,去找時人。在未走到病室之前,她預備好,要極勇敢的,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想一股腦兒把心中的真話真情都告訴他。及至見了他,她的勇氣又消散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無聊的,敷衍的,跟他說幾句極平常,不着邊際的話。然後心中空空的,懶懶的,走出來,到屋中扯亂了頭髮,而後再慢慢的梳理好。
這一面走不通,她想直接的和堵西汀鬧一場,把他趕了出去,使他不好意思再來。只要他不來煽惑,曲時人是不會自己出壞主意的。可是,這個方法也難實現。她是小姐,而堵西汀是——據她看——土匪,怎能幹得過他呢?不,不能這麼做;反之,她似乎倒應該敷衍這個瘦土匪,對他表示親善,或者倒許更有好處。
她居然常留堵西汀與她兄妹一同喫飯。有一天,堵西汀聽見外面的風聲不好,坐到半夜還不肯走,她就留他住下,給他預備了一張頂舒服的牀。
曲時人已可以自己照管自己,所以桂枝的眼泡紅腫得不便見人的時候,便一天不出屋門,而曲時人似乎並不怎麼理會!以冷淡對冷淡,才能保住小姐的尊嚴,她不能太失了身分。可是,萬一他就這麼傻糊糊的被堵西汀拐了走呢?她不能坐視不救。這並非單爲她自己,也是爲曲時人。她必須救他,保護他;她伺候好了他的病,就更當保全住他的性命。她的心熱起來,把眼淚擦乾;不管眼睛是怎麼不好看,鼓起勇氣去找他。
“時人!”她笑得頂不自然,自己覺得出臉上很不得勁:“你是不是要走呢?”
“我?”時人的胖臉在病後,非常的白潤,可是神氣難捉摸:“我?可不是!堵先生叫我去工作,我願意去!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堵先生說,這裏有許多漢奸。你看,桂枝,樹人們上前線去工作,我不必一定非找他們去不可。前方打敵人,後方殺漢奸,價值是一樣的。桂枝,我感謝你,你知道我的嘴很笨,不會說什麼;我感謝你!我看,我必得去殺漢奸。你呢,應當去做看護,你可以做個頂好的看護!再勸桂秋做點什麼。咱們誰也不應當閒着,是不是?”桂枝答不出話來。不知是怎麼的,她已離時人很近了;低着頭,她拉住了他的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