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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人看出那個青年聽話與預備話是那麼不容易,所以決定不發問,而等他自動的陳說,省得多耽誤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預備好了一段話,說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聲音低重,象小石子落在滿盛着水的罈子裏似的。他說:
“從政治上看,從軍事上看,從人心上看,我們都沒有打勝的希望。”說完這句,他趕緊一抬手,似乎唯恐樹人發問,而打斷他的思路。“你必要問我:爲什麼你來打仗呢,既然明知無望,沒用?很難回答。我是因悲觀而來打仗,被敵人的槍彈射死,強似自殺。失戀麼?不,永沒重看過女人。沒飯喫麼?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個沒有什麼光明的社會里活着,縱然不飢不寒,沒有女人的纏擾,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較比是痛快的。沒有戰爭與革命的精神麼?我看見過自號戰士的人,只知道幾句標語,而陰惡萬分;一千塊錢就連他代他的標語一齊收買過來。”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沒看着樹人,也沒看着任何東西,眼藏在眉下,厚嘴脣慢而費力的啓動。“投軍,服務,一概沒用。我只爲乘這機會結束生活的——或簡直應稱爲生命的煩惱。”他抬頭看了樹人一眼,彷彿已忘了樹人是和他交談的人。愣了一會兒,又把地圖拿起來。“正如洗桂秋一樣,”金山向樹人點了點頭,“所不同者,一個是因悲觀而不動一個手指,一個是因悲觀去迎着槍彈走。都很可惜!”
樹人看了看那個地圖的熱心讀者。知道他不會聽見他們的話,笑了笑:“這個人還有希望,等到他上了陣,看見士兵的英勇,他就會開口笑了。你若不到菜市去,你就不能明白人們爲什麼因半個銅板而起爭執。要明白民族的真價值,得到戰場去。這個仗必須打,不單爲抵抗,也是爲改建國家。說到桂秋,他不能與——”樹人指了讀地圖的青年一下,“相比。不動的便是廢物。”
“桂枝比她哥哥好,”牧乾把個哈欠堵回一半去,用手輕輕拍着口。
“也好不了多少!”金山故意對女子不客氣。
“總好一點,”牧乾用妥協代替爭辯。
這種結合是不易成功的。以她的財富,身分,她縱使看出婚姻的無望,也不肯這麼降格相從;即使桂秋不加干涉,親友們也會在背後指點她的。戰爭把人心搖動起來,忙着結婚成爲共同的諒解,即使不大合適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了。大時代來臨,替桂枝解決了困難。她自己的事高於一切。抓住時代,遠不及抓到一個愛人。不錯,她可以去服侍曲時人,甚至於去服侍一個傷兵,可是這只是愛的附屬工作,她不明白那工作本身的意義。假若非服侍傷兵去,時人還能看得起她,她也就只好前去。若是不須服侍傷兵去,而事情也很順利,那自然就不必多此一舉了。說真的,她是正向着這條路子上引導時人,叫他忘記了樹人們,忘記了復仇,而逐漸的把她所習慣的生活傳授給他。同時,她願使哥哥桂秋做些可以叫時人滿意的事,而這些事是並不難做的,只要出點錢就可以做到。
她叫桂秋馬上找老馮來做防空壕。桂秋只笑了笑。在她,她願使時人看着大家忙碌,感到生活的趣味,而忘了那流血捨身等等可怕之事。在桂秋,經過堵西汀的薰陶,他漸漸知道了實際行動的價值,雖然一時還想不出把自己放到什麼地方去。懶散慣了,實際行動的價值,他能用不屑的精神忍受平常小小的壓迫;連老馮那樣一個木匠,他也寧可扔些金錢,而圖個心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