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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的。”
我臉上看起來一定是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因爲她用一種讓人討厭的溫柔口氣說道:“可憐的亨利,他以前可從沒這樣——整整十年都沒有過。”但不管有還是沒有,此刻我們對自己會不會露餡兒這點確實不太有把握:我們坐在那兒一聲不響地聽着,直到樓梯上再次傳來吱吱嘎嘎的響聲爲止。我用大得有點過分的嗓門說:“你喜歡洋蔥那場戲我真高興。”我自覺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沙啞而虛假。這時亨利推開了門,向屋裏張望着。他手裏提着一隻熱水瓶,熱水瓶上裹着灰色法蘭絨的套子。“你好,本德里克斯。”他咕噥着打了個招呼。
“你真不該自己去拿。”她說。
“不想打擾你們。”
“我們在聊昨晚的電影。”
“希望你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對我咕噥了一聲。他看了看薩拉爲我倒的波爾圖乾紅葡萄酒,含混不清地說了句“該給他二九年的陳釀纔對”,然後就提着熱水瓶上的法蘭絨套子,不聲不響地出去了。屋裏又只剩下了我和薩拉兩人。
“你不在意吧?”我問她。她搖了搖頭。我問此話到底何意,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當時自己腦中閃過的念頭是:看到亨利也許會讓她感到自責,但她卻有着消除自責的絕招。同我們大家不一樣的一點是:她絲毫不會受到罪孽感的困擾。在她看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事情做完了,自責也就不存在了。如果亨利捉住我們的話,她會認爲他惱怒一下就該完事;若是惱怒的時間過於長久,那就沒有道理。人們總是說:天主教徒懺悔時,便從過去的陰影裏解脫出來了——就這點而言,你確實可以說她是一個天生的天主教徒,儘管她同我一樣不怎麼相信天主,或者說當初我認爲,今天也依然懷疑她同我一樣不怎麼相信天主。
如果我的這本書沒有平鋪直敘地往下寫,那是因爲我在一個奇怪的區域裏迷失了方向:我沒有地圖。有時候我自忖:自己在這兒寫下的文字裏,到底有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那天下午,她突然不問自答地對我說:“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地愛過任何人或者任何東西。”當時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徹徹底底地信任她。她手裏拿着一塊喫了一半的三明治,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五分鐘前躺在硬木地板上時那樣忘情。我們大部分人對於說這麼絕對的話都會感到躊躇——我們記得過去,我們可以預料將來,我們會懷疑,而她不懷疑。對她來說,唯一重要的只是此時此刻。照她的說法,永恆不是時間的延續,而是根本沒有時間。有時候,我覺得她的忘情觸及了數學上所定義的那種沒有邊界、沒有寬度、不佔空間的奇異的點。時間算得了什麼呢——所有過去的日子、所有她在一段又一段時間裏結識過的別的男人(這個詞又用上了),或者所有未來的時日(她會在那些時日裏用同樣真誠的口吻說這同一句話),這些都算得了什麼呢?當我回答她,說我也以同樣的方式愛她時,撒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因爲我從來就沒有失去對時間的意識:對我來說,現在從來也不在這裏,它總是在去年或者在下一個星期。
甚至當她說“沒有別人,再也不會有了”的時候,她也並未撒謊。時間中有矛盾,有並非存在於數學之點上的矛盾,僅此而已。她愛的能力比我要強出如此之多——對於此事,我這會兒無法就此打住,我無法忘卻,我無法不害怕。即便是在愛的時刻,我也像警察似的蒐集着還未犯下的罪行的證據。七年多後,當我拆開帕基斯先生的信時,這些證據依舊全都保存在我的記憶裏,使我心頭的怨恨有增無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