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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爲什麼不讓我告訴Sam你在這裏呢?"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一言難盡,說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得把他生下來。"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曼總是閃爍其詞。
耿墨池端着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剛剃過須,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他看着舒曼,意味深長地說:"好好珍惜,男女相處,只要不是原則上的矛盾,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感情是經不起傷害的。"舒曼"嗯"了聲,神情恍惚地看着耿墨池,男人剃過須後下巴仍會留着隱約的青根,一個晚上又會冒出胡楂。杜長風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來,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癢。她走了有多久,四個多月了吧,誰給他刮鬍須?老梁?還是瘋人院專門給病人刮臉的師傅?
"你怎麼了?"耿墨池發覺她神思不對。
而此時的天際佈滿光彩流離的晚霞,彷彿正月裏的煙火,無聲地漾開在半空裏,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暮色漸漸滲起黑,遠處有歸巢的鳥,唧的一聲,掠過被霞光染成暗紅的樹梢,扎進了樹林深處。
起風了,更多的金色葉子自頭頂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起來了,原來桃李街自家的後院裏,也有這樣一株蒼老繁茂的銀杏樹,樹幹要四個人才能勉強圍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歡在樹下乘涼,一邊喫着阿姨冰的甜瓜一邊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書皮都翻爛了,就覺得她應該就是白流蘇,那她的範柳原又在哪裏呢?少女時期的懵懵懂懂,現在想來,比童話裏的王子公主還幼稚。然後到了深秋,金燦燦的葉子緩緩飄落,她手上也許換了別的書,也許還是那本《傾城之戀》,看書的時候,總有小葉子飄落在書頁上,她總喜歡撿起那些小葉子,夾在書裏做成標本。那個時候,真是覺得什麼都是美好的,彷彿人生的疾苦永遠不會靠近自己,書裏的悲歡離合也跟自己沒關係。
昨夜,她夢見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杜長風過來找她,在爬滿藤蔓的牆外喚她,一聲一聲,輕輕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記得自己應沒有,她臥室的露臺正好對着銀杏樹後的那堵牆,金色的小扇子嘩嘩的滿天飛,她幾乎沒看清,他矯捷的身影一躍,就翻過牆來了。
"曼,我來了。"他仰着臉,笑呵呵地跟她說。漫天的小扇子在他頭頂旋轉着飄落,他揹着個綠色軍用挎包,輕快地朝她走來。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裏,彷彿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記得,她有沒有跟他說話,只癡了一樣地看着他,彷彿不曾見過他。傍晚的風很涼,她的身子開始發冷,眼底也浮起霧氣。耿墨池過來扶她:"走,我們進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着沒動,彷彿被夢魘住了,連動個小指頭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見不到那樣的身影了,其實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未正面撞見過他,她也從未見他翻過她家院子裏的圍牆。可是爲何他突然出現在她十六七歲的夢境中,就像是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露臺下,仰着臉深情地凝望着她,衝她微笑……夢境太真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雪白的牙,還有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日影裏那麼遙遠,她俯身想觸摸他的臉,卻怎麼也夠不着。
多麼悲傷,他曾經那麼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圍,十多年如一日地遙望着她,到他終於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人生卻已經走到黃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離別。只是沒有想到離別的方式會有這麼痛,現在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怎麼會這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