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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美麗引發了愛情,還是愛情創造了美麗,是因爲克洛艾美麗我才愛她,還是因爲我愛她她才美麗,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們(凝視着正在打電話或躺在我們對面沐浴的心上人)也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爲什麼這特定的一張臉、一片脣、一彎鼻、一輪耳會滿足我們的慾望?爲什麼她脖子的曲線、顏靨的酒窩正好符合我們給完美定出的標準,每一位心上人都能使我們得到美麗的不同詮釋,都能圓滿地重釋我們各自的情愛美學,其方式既新穎別緻,又富有個性,有如她/他們臉上的風景一般。
2.如果馬西略·費奇諾「1433-1499,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人文主義代表人物」把愛定義爲“對美麗的慾望,那麼克洛艾是怎樣滿足了我的慾望,克洛艾自己說,沒法滿足。我費盡口舌也不能說服她,她一點都不醜。她執意認爲,自己的鼻子太小、嘴巴太大、下頜死板、耳朵太圓、眼睛不夠綠、頭髮不飄灑、胸太小、腳太大、手太粗、腕太細。她會無限嚮往地盯着《ELLE》和《時尚》雜誌裏的一張張臉宣稱,從她的長相來看,說上帝公平簡直就是胡言亂語。
3.克洛艾相信美麗可以根據一個客觀的標準來衡量,而她自己完全不符合這個標準。儘管克洛艾並不承認,但她已經堅定地與柏拉圖的美麗觀站到了一起,這是她和世界時尚雜誌的編輯們都接受的一種美學觀念,這觀念會令人每天坐在鏡子前時產生種自我厭棄的感覺。根據柏拉圖和《時尚》編輯的觀點,美麗存在一種完美的形式,是身體各部分均衡的結合,普通人的身體或多或少有點接近。柏拉圖說,任何被認爲是美麗的東西都部分具有美的基本形式,因此肯定展示了普遍的特徵。從一個美麗的女子身上,可以發現美麗包含數學的基本原理,是一種天生的均衡,比古代神廟建築中發現的不會少。在柏拉圖看來,雜誌封面上的臉像更接近於完美的形式(克洛艾正爲此而崇拜不已。我還記得她坐在牀上一邊晾頭髮,一邊翻雜誌,扭動着臉部肌肉,誇張地模仿模特們輕鬆自在的姿勢)。克洛艾爲自己的鼻子與厚薄不一的嘴脣個搭配感到羞愧。她的鼻子很小,嘴脣過厚,這意味着她的臉的中心部位產生了柏拉圖所謂的不和諧。柏拉圖曾說,只有各個部分均衡的搭配才能創造一種動態的靜止和自在的完滿,這正是一般人所缺少的。如果柏拉圖說只有“尺寸(計量)和比例(對稱)的適宜才能組成美麗和卓越”,那麼克洛艾的臉肯定既不美麗也不卓越。
4.除了臉部的不和諧,克洛艾發現自己身體的其他部分更不勻稱。雖然洗澡時我樂於欣賞洗液泡沫流過她腹部和腿部的曲線,但每當克洛艾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身材時,總是說“某個部位不勻稱”——儘管我從來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勻稱的。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1409-1472,意大利藝術家,文藝理論家,建築師」也許對此更在行一些,因爲在他看來,雕塑家應該明瞭,美的體形有一些固定的比例,將身體分解爲六百個單位就可以發現這些比例,從而找到各部分之間的理想距離。在《論雕塑》一書中,阿爾貝蒂將美麗限定爲“無論主體如何呈現,所有部分依照這樣的連接比例和諧地組裝,分毫不爽,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嫌少,任何改變則使其破壞。但是在克洛艾看來,幾乎她身形的任何部位都被增了一分、減了一分或被修改,就此而言,她完整地保存了上帝饋贈給她的一切不完美。
5.但是柏拉圖和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不論他們計算的多麼準確〕的美學理論中顯然忽視了一些東西,因爲在我看來,克洛艾美麗無比。我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如此吸引我。是喜歡她綠色的眼眸、黑色的頭髮、飽滿的嘴脣?我不知道,因爲言辭不能描述爲何一個人有吸引力而另一個人卻沒有。我可以說是由於她鼻樑上的雀斑或她脖子的曲線,但是這又怎能說服那些不覺得她有魅力的人呢,美麗畢竟不是可以通過說服別人來接受的啊。美麗不是數學公式,不可以得出一個無可置疑的結論。關於男人和女人魅力的爭論,類似於藝術史家試圖說明爲什麼一幅畫優於另幅畫的爭論。是一幅凡·高的畫更優秀、還是一幅高庚的畫更優秀呢?惟一的比較辦法就是通過語言描述作品(“高庚《南方的海》裏的天空展示感情奔放的天才……遜於“凡·高運用藍色達到的瓦格納式的深度……”),或通過繪畫技巧和材料來闡釋(凡·高後期作品的表現主義感覺……”“高庚那些塞尚式的直線……”)。然而在解釋爲何一幅作品能感動我們,令我們感受到美的真諦時,它們又能起到什麼真正的作用?如果說畫家歷來就不屑於藝術史家跟隨其後的評論,那麼與其說這是出於反向的勢利,還不如說是出於一種感覺即繪畫的語言(美麗的語言)無法用人類的話語來表達。
6.因此我能夠描述的不是美麗,而只是我自己對克洛艾外表的一種主觀感受。我不能說要建立一個具有普遍效驗的美學理論,只能指出我的慾望最終的歸宿,同時允許他人認爲克洛艾並非十全十美。於是我不得不反對柏拉圖的美麗有客觀標準的論點,而同意康德的說法(表達在《判斷力批判》一書中),即美的判斷是一個“決定性的基礎只能是主觀的”判斷。
7.康德的美學觀認爲,身體的比例最終並不像欣賞身體的主觀方式那麼重要,否則我們怎麼解釋,對於同一個人,爲何有人看來美麗動人,而有人則認爲醜陋不堪,美麗在於觀者,這個現象可比作是著名的繆勒-萊爾幻像(見圖9.1),由於兩端的箭頭方向不同,兩根相同長度的直線看起來卻長短各異。如果把長度比作美麗,那麼我注視克洛文時的情形就像指向直線末端的箭頭一樣,使得克洛艾的臉看起來與衆不同,比那些客觀地看幾乎是同一張臉的人顯得更爲美麗(直線更長)。我的愛就像放在週一根直線兩端的箭頭,它產生了一種與衆不同的印象,不論其多麼不真賣。
圖9.1 繆勒-萊爾幻像
8.斯湯達曾經給美麗下過一個著名的定義:美麗即“幸福的允諾”,這與柏拉圖所謂的部分與部分之間完美和諧的刻板觀點實在大異其趣。克洛艾也許不能被認爲是完美無缺,但是她依然美麗。是她的美麗令我感到幸福,還是她令我感到幸福才美麗,這是一個自我確認的循環:當克洛艾令我感到幸福時,她是美麗的;她是美麗的,這又令我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