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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繃着臉聽着。他不喜歡讓人責怪。有時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滿意他謄寫的帳目,又叫別人去重抄一遍,這也使他感到下不了臺。起初,由於這工作還算新鮮,好歹還湊合得過去,可現在越來越惹人厭煩,再加上他發現自己又沒有這方面的才能,不由得恨起這工作來了。分配給他的份內差事,他常常撇在一邊不管,信手在事務所的信箋上勾勒塗畫,白白糟蹋時間。他替華生畫了各種不同姿態的素描畫,他的繪畫才能給了華生很深的印象。一天華生心血來潮,把這些畫拿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時,帶來了他全家人的讚譽。
"我奇怪你幹嗎沒當個畫家呢,"他說。"話得說回來,靠這種玩意兒當然發不了財的。"
隔了兩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到華生家喫飯,這些畫也拿給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菲利普難得見到他,對他頗有幾分懼意。
"聽着,年輕人,你下班後於些什麼我管不着,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個畫,都是畫在事務所的信箋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說你現在有點吊兒郎當。作爲一個見習會計師,你幹事不巴結點,將來是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這是門體面的行當,我們正在把一批有才於的人士網羅進來,但是要幹這一行就得……"他想找個比較貼切的字眼來結束他的談話,但一時又找不到,最後只好草草收場:"要於這一行就得巴結些。"
要不是原來有約在先--一他如果不喜歡這工作,可以在一年後離開,並可收回所付合同費用的半數--說不定他就得硬着頭皮幹下去了。他覺得自己適合於乾點更有出息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老是算算帳。說來也真丟人。這種低賤的事兒偏偏幹得這麼糟。同湯普遜的慪氣鬥嘴,更是搞得他心煩意亂。三月間,華生在事務所的一年見習期滿了,雖說菲利普並不怎麼喜歡這個人,但見他走了又不免有點惋惜。事務所的其他辦事員對他們兩個都沒有好感,因爲他倆所屬的階層要稍勝他們一籌,這個事實無形之中把他倆捆在一條船上了。菲利普一想到還得同這批渾渾噩噩的傢伙打四個年頭的交道,人都透心涼了。他原以爲到了倫敦會過上如花似錦的生活,到頭來卻是一無所獲。現在他痛恨這座城市。他舉目無親,什麼人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同他人結交。他已厭倦了獨個兒到處逛蕩。他漸漸感到,這種生活沒法再忍受下去。晚上他躺在牀上,心裏在想,要是永遠不再見到那間骯髒的事務所,不再見到裏面的那些傢伙,從此離開這個猶如死水一潭的住所,那該多快活。
開春後,有件事使他大爲掃興。海沃德原說要到倫敦來消度春光,菲利普翹首企足,恨不得馬上能同他見面。他最近看了不少書,想得也很多,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很想找個人談談,而他所認識的人裏面,誰也不對抽象的事物感興趣。他想到很快有個知音來同他開懷暢談,喜歡得什麼似的。哪知海沃德卻來信說,意大利今年春光明媚,比以往哪年都可愛,實在捨不得從那兒跑開。這好似給菲利普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他信中還問菲利普,幹嗎不到意大利來。看世界如此多嬌,硬把自己關在一間辦公室裏,磋路青春,何苦來着?信裏接着寫道:
我真想不通,那種生活你怎麼受得了的。我現在只要一想到艦隊街和林肯旅社,就噁心得直打哆嗦。世界上只有兩件東西使我們的生活值得苟且,這就是愛情和藝術。我無法想象你竟能龜縮在辦公室裏,埋頭伏案於帳冊之中。你是不是還頭戴禮帽,手拿雨傘和小黑包?我總覺得你我應當把生命視作一場冒險,應當讓寶石般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燒。做人就應該冒風險,應該赴湯蹈火,履險如夷。你爲什麼不去巴黎學藝術呢?我一向認爲你是有藝術才華的。
最近一個時期,菲利普反覆盤算着這種可能性,而海沃德的建議恰好與他的考慮不謀而合。一上來,這個念頭着實使他喫了一驚,但他又沒法不朝這方面想。經過反覆思考,他覺得這是擺脫目前可悲處境的唯一出一路。他們都認爲他有才華:在海德堡,人們誇獎他的水彩畫;威爾金森小姐更是讚不絕口,說他的畫很逗人愛;甚至像華生一家那樣的陌生人,也不能不爲他的速寫所折服。《波希米亞人的生涯卜書留給他的印象可謂深矣。他把這本書也帶到倫敦來了,逢到心情極度壓抑的時候,只要看上幾頁,萬般愁思頓作煙雲散,恍惚已置身於那些令人銷魂的小閣樓裏,羅道夫他們在那兒唱歌,跳舞,談情說愛。他開始嚮往巴黎,就像從前嚮往倫敦一樣,不怕再經歷第二次的幻滅。他渴望羅曼蒂克的生活,渴望美和愛情,而所有這一切,似乎在巴黎全能享受到。他酷愛繪畫,爲什麼他就不能畫得同他人一樣出色呢?他寫信向威爾金森小姐打聽,他要是住在巴黎生活費用需要多少。她回信說,一年八十英鎊足以應付了。她熱情支持他的計劃,說他有才情,不該埋沒在辦公室裏。她頗富戲劇性地說:明明可以成爲大藝術家的人,有誰甘心當一輩子小辦事員呢?她懇求菲利普要有自信,這纔是最關鍵的。然而,菲利普生性謹慎。海沃德奢談什麼做人應該冒風險,他當然可以這麼說羅,他手裏那些鍍有金邊的股票,每年給他生出三百鎊的利息,而他菲利普的全部財產,充其量也不過一千八百鎊。他舉棋不定。
事有湊巧,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問他是否想去巴黎。該事務所替聖奧諾雷區的一家旅館管理帳務,那是家由某英國公司開設的旅館,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辦事員每年要去那兒兩次。那個經常去的辦事員碰巧病倒了,而事務所內工作很緊張,一時又抽不出別的人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爲這兒有他沒他無所謂,況且契約上也規定他有權要求承擔件把最能體現本行業樂趣的差事。菲利普自然是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