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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賽。”
“你在馬賽幹什麼?”
他衝我笑了笑,不乏討好的意味。
“哦,我想我當時境況不妙啊。”
我這位朋友的模樣表明,他現在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準備好好和他交個朋友。和這些海濱白人流民73①交往,你得喫些小虧才能好好享受這種便利。他們很容易和人親近,開口就能交談起來。他們很少擺架子,一杯小酒就準能打開他們的心扉。你用不着艱難跋涉,一步步和他們套近乎,你不僅能贏得他們的信任,而且只要用心聽他們侃侃而談就能讓他們對你滿懷感激。他們把交談視作人生的巨大樂趣,通過交談來證明他們的文明修養相當了得,而且他們中的多數都是口若懸河的侃爺,能給人快樂。他們的閱歷多寡,則由他們想象力的豐富程度來隨意平衡。你很難說這種人沒有欺騙用心,但是在法律得到有力的支持時,他們的行爲還在法律的允許範圍之內。和他們打牌是相當危險的,不過他們玩牌的那股機靈勁兒給世上這一最好的遊戲平添了非同一般的刺激。在我離開塔希提島之前,我已經和尼克爾斯船長混得很熟了,而且因爲和他交往,我的閱歷更豐富了。我無須考慮我掏錢給他買雪茄和威士忌(他一貫拒絕雞尾酒,因爲他實際上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嘛)損失了什麼,他向我借錢總是一副客客氣氣看得起我的樣子,幾塊錢轉眼就從我的口袋轉移到了他的口袋,不過這幾塊錢與他提供給我的娛樂在某種意義上是等值的。我一直是他的債主。如果我的良知非要堅持一種毫不通融、就事論事的方式,強迫自己寫幾行就把他打發掉,那我會覺得對不起他的豐富經歷。
我不知道爲什麼尼克爾斯船長會離開英格蘭。他對這點閉口不談,而和這種人打交道,單刀直入地發問是非常不明智的。他言談中暗示他受了不白之冤,毫無疑問,他把自己看作不公道的犧牲品,而我卻總是想象他幹了各種欺詐和暴力的勾當。只是在他譴責英國的各級當局斷案太死板時,我總會附和他,並深表同情。不過,看到他在故鄉蒙受了不白之冤,也還沒有抵消他的愛國情懷,這點還是令人欣慰的。他反覆聲明,英格蘭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國家,他在美國人、殖民地人、達哥人74①、荷蘭人和卡納加人75②面前,還是挺有身份地位的。
但我想他不是一個生活幸福的人。他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我經常看見他吞食一片乳酶生。早上起來,他沒有什麼胃口,不過這點毛病還不至於影響他的精氣神。他生活裏還有比這毛病更邪門的事情。八年前,他不管不顧地娶了一個老婆。有些男人老天爺就是要讓他們一輩子打光棍,但是他們或者腦子一根筋或者窮於應付難以對付的環境,偏偏不聽老天爺的安排。沒有誰比這種結了婚的單身漢更讓人可憐了。尼克爾斯船長就是這樣的單身漢。我見過他的老婆。以我的眼光看來,他的老婆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不過她是那種年齡總讓人產生疑問的類型。她二十歲時看起來不會比如今年輕多少,到了四十歲也不會老到哪裏去。她給我的印象是長得超級緊湊。她長了一張相貌平平的臉,臉皮緊緊的,兩片嘴脣窄窄的,皮膚在骨頭上繃得硬邦邦的,她的微笑緊緊的,頭髮緊緊的,衣服緊緊的,身上穿的白斜紋衣料有着黑色的絲經毛緯的效果。我想象不出來爲什麼尼克爾斯船長會娶她爲妻,娶了她又爲什麼一直沒有拋棄她。也許他經常這樣幹,他的鬱悶就是他總也甩不掉他的老婆。不管尼克爾斯船長走多遠,把自己藏在多麼隱祕的地方,我敢肯定,尼克爾斯太太都能很快找到他,簡直像命運一樣躲不過,像良心一樣沒有憐憫之情。他擺脫不掉老婆,如同有因必有果一樣。
這個流民,像藝術家和紳士一樣,不屬於任何階層。他不會因爲無業遊民的粗糙無禮感到難堪,也不會因爲王孫貴族的清規戒律感到窘迫。但是,尼克爾斯太太卻出身分明。她屬於一個名聲越來越響亮的階層,也就是人盡皆知的中下層階級。事實上,她父親是一個警察。我敢說他是一個很能幹的警察。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抓住尼克爾斯船長不放,可我認爲絕不是爲了愛情。不管怎樣,尼克爾斯船長怕老婆怕得要死。有時,和我坐在旅館的露臺上,他會知道老婆正走在外面的海濱大路上。老婆沒有搭理他,不動聲色,好像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她只是在馬路上走來走去,鎮定自如。這時,一種奇怪的不安會把這位船長牢牢掌控,他會看看手錶,唉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