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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車伕把我拉到徐家彙。在馬路上晃盪一會兒,走過一家法國餐館,又返了回去,因爲支在門口的黑板上除了當晚的特例菜還有一則招聘廣告。
走進去的時候,一個瘦削的身影已經在鋼琴前面彈奏。肖邦的《蜜蜂》。他一面彈一面向周圍張望,這樣輕鬆的彈奏只能讓他當音階練習。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西服筆挺的黑髮黑髯男子。法國人,或半個法國人。那一半大概是阿爾及利亞人。半個法國老闆聽得無動於衷,眼睛流星一樣不斷向幾個坐着客人的餐桌隕落。在鋼琴左邊,坐了五個男人,一律的難民面容。到了這一會兒,上海人對於救濟餐喂出來的半飢半飽的難民辨識力都很好。
我跟半法國人用英文交談了幾句。他用差勁的英語說我現在就可以坐到琴凳上去。我說正彈奏的這支曲子還沒完,他大聲說完不完他一句話。
坐成一排的五個男人全部朝我們瞪着眼。全是瞪着一塊巨大而無形的肉,或者(來得實惠些)一塊巨大而無形的麪包。他們靜默地坐在那裏,其實早已撕咬成一團,結果一隻橫飛出來的母貓一口叼住麪包的邊角。你們真該看看他們的臉。
五個人中的一個忍不住了,站起來叫我坐到第七個候考生的位置上。一看我的樣子就是那種無是生非從家裏出來找事做的女人:一條墨綠色低領口連衣裙,雖然是美國舊貨店裏來的,但它畢竟是闊佬的垃圾,質地上乘,我伯母才穿了一個聖誕節就和一堆闊佬們的垃圾用海運寄給我了。還有就是我的態度:逍遙自在,去留兩可,這是半法國人最中意的一點,也是六個猶太癟三即便變成肖邦自身也敵不過我的一點。
半法國人正要還擊那個抗議者。我笑笑說,插隊是我們中國人的壞習慣,我願意改正。於是我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小皮包和大衣,準備往第六位候補生的位置上走。那束目光再次過來。這個瞬間我正好離鋼琴不到一步,在彈琴人的右側。
不知爲什麼,我心亂了。是一時間想到許多很不具體的悲哀事物的那種亂。似乎包括我那個被消防水龍頭的淋浴衝得蹲下的祖父。就像眼前這六位,抖掉頭上的消毒藥粉,立刻滿城鑽營,即便報上登的“此房不對難民出租”、某某職位“歡迎應聘,難民除外”都擋不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