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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一個雜貨鋪,挑了一件價錢最便宜的白襯衫。鋪子是一年前到上海的猶太難民開的,一個角落租給了裁縫,爲人改衣服和量身定做。貨物要多雜有多雜,喫的穿的用的都賣。彼得的白襯衫聞上去是現烤出來的“貝狗”(猶太麪包圈)香味。貝狗或許會喫出樟腦球味。店鋪裏很暗,店主爲了省電錢只開了一盞日光燈,燈光帶着微弱脈搏,垂危地起搏。彼得他從試衣間換上新襯衣出來。
謝謝。彼得說。
我說等他從闊佬那裏掙到錢,買一件朝陽格子紡綢旗袍送我。那件旗袍我想了好久了。我隨手一指馬路對面,那兒的店鋪門口有個木頭模特兒,挺着肚子張着兩手,身上穿了件土裏土氣的旗袍。
他認真地看我,看不出我是不是胡扯。他這樣瞪着眼的時候特別無邪。不用問也知道他成長的環境多麼優越。父親超時工作,爲他築造的那座帶大花園的房子就是個巨大的襁褓。在豪華的磚瓦加大理石襁褓中,他沒有多大自主權卻絕對沒有憂慮。他習慣讓父母去憂慮,習慣讓母親告訴他:穿這件大衣吧。配這條圍脖吧。來,再彈一小時鋼琴,然後上牀去聽半小時“臨睡前童話廣播”。
彼得轉過身,新襯衫塞在他的西裝褲裏,束出一大堆褶子。他比頭一次見面要瘦得多。西裝褲臀部鬆垮,被坐成兩塊油光閃亮的橢圓。他再向我轉成正面,兩手往褲兜一插。他一定是這樣看着他母親的:只要你說好看就妥了。
我說:很好。我當然是撒謊。
他笑了笑。等着我的下一個指令。
他這種金子堆大的孩子有一種奇特的無能。或者說毫無世故。彼得這時已經把操心的特權給了我:什麼求職、衣食住行之類的瑣事。不知爲什麼,他這種無能和不世故讓我的心軟了又軟。二十歲的女郎常常混淆各種內心感受,比如這會兒的心軟,在我看來就是愛。也許是愛吧。誰也不能界定真愛是什麼。
彼得比我年長五歲,而他那大起眼睛、倒八字眉的無邪和無能,讓我感到自己剎時老練起來。要爲他操的心多着呢。在菲利浦面前,就要爲他見風使舵。菲利浦的兒子彈鋼琴彈得不錯,爲菲利浦這樣的闊佬裝裝門面足夠,但闊佬不滿足門面,他要兒子成個鋼琴獨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