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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愛爾蘭人在爲猶太好小夥子當家,中斷他和一箇中國女子的密切關係。美國的人等分明,猶太人屬於下三等,上大學都要把“寇恩”、“伯格”、“斯坦”之類的姓氏改成“沃克”、“格曼”、“庫勒”之類(前幾個形式是較有代表性的猶太姓氏,後幾個爲英國、北歐、德國姓氏)。否則排猶的名牌大學就不會錄取他們,成績優秀,會馬球、網球加鋼琴、小提琴也沒用。儘管如此,猶太人等級還是在中國人之上。唐納德也許忘了,愛爾蘭人在英格蘭人的眼裏,相當於白皮膚的黑人,低劣得只配去做管家、廚子。
我掛下電話。假如搭電車從我學校到診所要一個小時。這時離他下班還有半小時。來不及了。有個辦法是直奔虹口,在他回難民大宿舍之前截住他。我算了一下路線,便叫了一部黃包車。七月底的上海,一場暴雨使虹口的許多街道成了瘟臭的蘇州河支流,孩子們坐在四腿朝天的板凳和桌子上進行水上狂歡,死貓死狗死老鼠在溼漉漉的陽光裏漸漸肥胖。每個下水道入口,一圈圈烏黑的漣漪翻上來,城市吞下太多污穢,此刻上吐下瀉。黃包車走不下去了,把我撂在舟山路口。
我學前面那個郵差,把脫下的鞋夾在腋下,蹚進沒膝的污水。郵差把自行車泊在街口,扛着大郵包,挨門送信。曾經的小東京現在讓難民變成了小柏林、小維也納、麪包店、咖啡館、香腸鋪,一個小極了的菸紙店,居然改成了“維也納”理髮店。我跨進用磚和木頭搭起的“水壩”,發現理髮店的水剛剛被舀出去,老地板泡得很透,快發芽的樣子。理髮師告訴我住大宿舍的難民全搬了,因爲倉庫地勢最低,灌了暴雨成了游泳池。我問他是否知道兩百多號難民搬去了哪裏,他說無非是另一個大倉庫。謝謝上帝,他因爲理髮手藝沒有落魄到跟幾百人做室友。我說那就完蛋了,不可能找到那個庫房了。正好上門送信的郵差用洋涇濱英文說:那麼問問我呀!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這個郵差的爸爸就是郵差,比一張虹口地圖還好用。不一會兒就給了我另外幾個庫房的地址。
我走出舟山路,用手絹擦乾腳,穿上皮涼鞋。這時有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越南交通警耍指揮棒。其他行人亂哄哄地過了馬路,他一人還在等。
我站在一棵懸鈴木樹後面,看他終於讓指揮棒給放行了,朝馬路這邊走來。
他的西服搭在胳膊上,襯衫袖子擼到胳膊肘,不疾不徐地邁着步。在他以爲沒人注意他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副典型的猶太面孔,一雙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陰影深得十分刺目,嘴巴呢?嘴巴讓你覺得他什麼都吞嚥得下,什麼都忍慣了。在別人的國土上,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禍都是從口出的。難道我們不也聽着同樣的警言走過童年、少年?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現了。他上來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