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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坐在鉛桶底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卻一動不動,兩個胳膊肘緊緊壓住膝上的印花包袱。包袱裏的十塊光洋,是以這個轉折點到廣闊無際的未來的惟一保障,是她十六年積攢的壓歲錢。她一分錢也沒有亂花過。我母親可以爲一個她自己也不認識的野心克己修性,做到極至。我也不知道什麼世面也沒見過的母親,從哪裏來的堅定信仰——她一定會有一番宏大的女性事業。我不能要求我母親超越她的侷限:憑她自身去成就自身。她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事業,就是通過一個男人來成就自身。我來點穿她吧:我母親在開往南京的長途汽車上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去擒一個有大本事的男人。至少像應家祖爺爺那樣的男人。她想她要好好擦亮眼睛,喫苦耐勞,忍辱負重,把那男人找到,抓在手心。
汽車到達南京的時候,天已黑了。所有旅客下車後,老司機說要把我母親送到家門口。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南京我熟得很,丟不掉的。
她輕盈地跳下車,在一盞盞路燈和闊葉梧桐之間,時明時暗,走出了老司機的視野。
我母親走過街邊一家小食鋪,鋪裏一共六張方桌,張張都滿,她正要退出去,靠近門的一桌客人叫住她。叫她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她笑嘻嘻地問我母親:你們南京人都愛喫些什麼?
我母親看着她,滿臉的莫名其妙。
她見這女子穿件黑白細格子旗袍,淡淡地化着妝。她身後的桌上,是兩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還有個戴着眼鏡的男子,口音都有點兒南腔北調。
穿黑白細格旗袍的女子問我母親是不是在找座,我母親點點頭。她便拍拍那條長板凳,叫我母親同他們一塊兒坐,順便告訴她們南京有哪些東西好喫,味道又不怪。
我母親把從她父母、叔嬸、姑姑姑父那兒聽來的食品特產,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這當中她發現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瞅着她,覺得她很好玩似的。她看見男子面前擺了一本簿子,半寸厚,是手工用針線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