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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你也得習慣紐約的生活,沒什麼可說的。我們搭海倫的那趟客輪,所以立即就得買票。你現在就下樓去前臺,催着那小夥子辦事利索些。你今天會忙得團團轉,沒有閒暇爲離開蒙特卡洛而痛苦!”她令人厭惡地哈哈一笑,把菸蒂捻熄在黃油裏,然後就跑去給她的狐朋狗友們打電話。
我沒有心思立刻到前臺辦事,於是鑽進浴室,反鎖上門,雙手捧頭坐到了軟木墊上,訣別的時刻終於來了!一切都結束了!明天傍晚,我將像個女僕一樣,抱着她的珠寶匣子以及護膝毯坐在火車上,而她則頭戴插着一支羽毛的巨型新帽,龜縮在毛皮大衣裏,坐在臥鋪車廂我對面的位置上。我們將在又小又悶的車廂裏洗臉刷牙,那裏的門咣噹作響,臉盆的水濺了一地,毛巾溼漉漉的,肥皂上沾着一根頭髮,飲料瓶盛着半瓶水,地上肯定還掛着一塊牌子:盥洗臺下有便壺。奔馳的列車發出的每一聲咣噹、每一次震動和搖晃,都意味着我離他愈來愈遠。而他卻獨自坐在旅館餐廳我所熟悉的那張飯桌旁看書,對我既不在乎也不想念。
也許,臨行之前我應該到休息室跟他告別。由於害怕範夫人,那隻能是偷偷摸摸的倉促話別。我們之間會出現短暫的沉默,然後相視一笑,說出些客套話來,諸如:“到了那裏,可要寫信來!”“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在此我向你表示衷心感謝!”“請你務必把照片寄給我!”“那你們的地址呢?”“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他若無其事地掏出一支菸,問一位從旁邊走過的侍者要火柴點菸。而那時的我心裏卻在想着:“再過四分半鐘,我就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由於我即將離去,由於我們的友誼已經終結,兩人突然變得再無話可說了。我們宛如陌路人,最後一次相聚,以後將各分東西。可我的心裏卻在痛苦地高喊:“我深深地愛着你,這是我極大的不幸。我以前沒有愛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再愛上別人了。”我儘管心潮起伏,表面上卻一本正經,臉上掛着俗氣的微笑,嘴裏說道:“你瞧那個老頭的樣子有多滑稽。他是誰呀?八成是新來的客人。”就這樣,我們將把在一起的最後時刻浪費在嘲笑一個陌生人上,因爲我們倆也已經成了陌路人。“但願那些照片拍得還不錯。”情急之中,我又舊話重提。他則虛與委蛇地說:“是啊,廣場上拍的那張按說是不錯的,光線選得恰到好處。”我們倆抓住一個話題胡扯一通,其實我對照片的效果是模糊不清還是漆黑一片全不在乎,只是因爲那是最後辭別的時刻,總得有點話說。
我的臉上將會布上一絲悽楚的微笑,說道:“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謝,這段時間真是頂呱呱……”我的話裏出現了此前所未用過的詞彙。至於“頂呱呱”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有上帝知道,我反正不管那一套。這是女學生看曲棍球賽時喊的口號,用來表達數星期來的痛苦和喜悅是極不恰當的。隨後,電梯門敞開,範夫人步將出來,我將穿過休息室迎上前去,而他怏怏退回角落裏,信手拿起一份報紙。
我坐在浴室裏的軟木墊上,荒唐可笑地一味胡想聯翩,竟然還想到了我們的旅途以及抵達紐約時的情景。海倫扯着喉嚨尖聲喊叫,她的小女兒南希像是她惟妙惟肖的翻版,十分惹人討厭。範夫人會給我介紹一些男大學生以及跟我地位相等的年輕銀行職員。那些長着獅子鼻的小夥子見了我容光煥發,搭訕着說“星期三晚上見面好嗎”以及“你喜歡爵士音樂嗎”。我不得不敷衍一通,可心裏卻希望能像現在一樣,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裏靜靜地遐思……
範夫人走了進來,把門擂得山響。“你在裏邊搞什麼鬼呀?”
“好啦……對不起,我這就出去。”我故意擰開水龍頭。在浴室裏忙碌了一陣,將一條毛巾搭在橫木上。
我開門時,她狐疑地望了望我。“怎麼這麼長時間?今天上午的事情堆積如山,沒工夫容你做白日夢。”
幾星期後他將返回曼德利,對此我確信無疑。曼德利的大廳裏會有一大堆信件在等待他,其中有一封是我在船上倉促提筆寫下的。那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淨講些同船旅客的情況,以博得他一笑。信很隨便地扔在他的信箱裏。直至若干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六的中午喫飯之前,他付清了一些賬單,這才無意中看到了它,於是便慌慌忙忙寫回信。以後便音訊全無,末了過聖誕節時才寄來一張賀卡。也許,賀卡上印的是滿地白霜的曼德利莊園,點綴的賀詞爲:“祝聖誕快樂、新年愉快——邁克西米廉・德溫特。”那是燙金的印刷體。但爲了表示友好,他會劃掉自己的名字,在底下親筆寫上:“邁克西姆贈。”如果還有空地方,他將再綴一句話:“希望你在紐約玩得愉快。”最後,他舔舔信封上的膠水貼上郵票,把它朝信件堆裏一扔,和成百封信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