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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何麗娜說完了,人家都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也沒有接着演說。還是陶太太站起來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樂一天,我們來賓,就勉從何小姐之後,快樂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諸位快快喫,喫完了好化裝跳舞去。今晚我們就是找快樂,別的不必管,纔是解人。”大家聽說,倒鼓了一陣掌。
這時,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裝上去,哪有心喫喝?草草的終了席,各人都紛紛奔往那化裝室中去。不到一個鐘頭,跳舞場上,已擠滿了奇裝異服的人:有的扮着鬼怪,有的扮着古人,有的扮着外國人,有的扮着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間,音樂奏起,五彩的小紙花,如飛雪一般,漫空亂飄。那東向松枝屏風後,四個古裝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歲之間,拿着雲拂宮扇,簇擁着何麗娜出來。何麗娜戴了高髻的頭套,穿了古代宮裝,外加着黃緞八團龍衣,竟是戲臺上的一箇中國皇后出來了。在場的人,就如狂了一般,一陣鼓掌,擁上前來。有幾個新聞記者,帶了照相匣子,就在會場中給她用鎂光照相。照相已畢,大家就開始跳舞了。何麗娜今晚卻不擇人,只要是有男子和她點一點頭,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見旁邊沒有舞伴,站在那裏靜候的男子,她又丟了同舞的人,去陪着那個人舞。舞了休息着,休息着又再舞,約莫有一個鐘頭,只苦了那位沈旅長。他穿了滿身的戎服,不曾化裝,也不會跳舞,只坐在一邊呆看。何麗娜走到他身邊坐下,笑道:“沈旅長,你爲什麼不跳舞?”沈國英笑着搖了一搖頭,說是少學。何麗娜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這年頭兒,年輕人要想時髦,跳舞是不可不學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說畢,大袖一拂,笑着轉到松枝屏後去了。
不多一會的工夫,何麗娜又跳躍着出來。她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散着短髮,束了一個小花圈,耳朵上垂着兩個極大的圓耳環,上身脫得精光,只胸前鬆鬆的束了一個繡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長珠圈,腰下繫着一個綠色絲條結的裙,絲條約有二尺長,稀稀的垂直向下,光着兩條腿,赤了一雙白腳,一跳便跳到舞場中間來。她兩隻光胳膊,帶了一副香珠,垂着綠穗子,在夏威夷土人的裝束之中,顯出一種嫵媚來。她將手一舉,嚷着笑道:“諸位,我跳一套草裙舞,請大家賞光。”有些風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有叫好的。於是大家圍了一個圈子,將何麗娜圍在中間。音樂臺上,奏起胡拉舞的調子,何麗娜就舞起來。這種草裙舞,舞起來,由下向上,身子成一個橫波浪式,兩隻手臂和着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頭和眼光,也是那樣流動着。只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絲條結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兩耳的大環子,都搖搖擺擺起來。在一個粉裝玉琢的模樣之下,有了這種形象,當然是令人迴腸蕩氣。慣於跳舞的人,看到還罷了;沈國英看了,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舞了一陣,何麗娜將手一揚,樂已止了。她笑着問大家道:“快樂不快樂?”大家一齊應道:“快樂,快樂!”何麗娜將兩手向嘴上連比幾比,然後向着人連拋幾拋,行了一個最時髦最熱烈的拋吻禮,然後又兩手牽着草裙子,向衆人蹲了一蹲,她一轉身子,就跑進松枝屏風後去了。大家以爲她又去化裝了,仍舊雜沓跳舞,接上的鬧。不料她一進去後,卻始終不曾出來,直等到大家鬧過一個鐘頭,到化裝室裏去找她,她卻託了兩個女友告訴人,說是身子疲乏極了,只得先回家去,請大家繼續的跳舞。大家一看鐘,已是兩點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戀,因之也紛紛散去。
這一晚,把個沈國英旅長,鬧得未免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眼看來賓成雙作對,並肩而去,自己卻是悵悵一人獨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簡從,到何廉家裏去拜會。原來這個時候,政局中正醞釀了一段極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國英都是裏面的主要分子,他們本也就常見面的。沈國英來了,何廉就在客廳裏和他相見。沈國英笑道:“昨晚女公子在西洋同學會舉行那樣盛大的宴會,實在熱鬧!晚生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今天特意來面謝。”一個作文官的人,有一個英俊的武官,當面自稱晚生,不由人不感動。而況沈國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當了,便笑道:“老弟臺,你太客氣,我這孩子,實在有些歐化。只是愚夫婦年過五十,又只有這一個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鬧,交際方面,也只好由她了。”說着哈哈一笑,因回頭對聽差道:“去請了小姐來,說是沈旅長要面謝她。”聽差便道:“小姐一早起來,九點鐘就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帶了兩個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問汽車伕應該知道呀。”聽差道:“沒有坐自己的車子出去。”沈國英一聽,又想起昨晚何麗娜說要到一個不告訴人的地方去,如今看來,竟是實現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驚訝,似乎他也並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謝吧。”說畢,他也就告辭而去。
從此一過三天,何麗娜的行蹤,始終沒有人知道。就是她家裏父母,也只在屋裏尋到一封留下的信,說是要避免交際,暫時離開北京。於是大家都猜她乘西伯利亞鐵路的火車,到歐洲去了。因爲她早已說過,要到歐洲去遊歷一趟的。那沈國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極濫,並不介意男女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傾倒,結果成了夢幻。這時,時局的變化,一天比一天緊張,那個中流砥柱的劉巡閱使,忽然受了部下羣將的請願,自動的掛冠下野。同時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辦令,因爲沈旅長在事變中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愛國愛民軍第三鎮的統制。以劉大帥爲背景的內閣,當然是解散,在舊閣員裏找了一個非劉系的人代理總揆。何廉如願以償,升了財政總長。劉將軍西山那樁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將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傳的幾個人,也都開釋了。因爲劉家方面的財產,恰好歸沈統制清理,沈國英就借住在劉將軍家裏,把他的東西,細細的清理。
一日,沈國英在劉將軍的臥室裏,尋到了沈鳳喜一筆存款摺子,又有許多相片,他未免一驚:難道這些東西,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着,就避開了?因叫了劉家的舊聽差來,告訴轉告劉太太,不必害怕,雖然公事公辦,可是劉太太自己私人的東西,當然由劉太太拿去,可以請劉太太出面來接洽。聽差說:“自從劉太太到醫院裏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初去兩天,劉將軍還派人去照應,後來將軍在西山過世去了,有從前正太太的兩個舅老爺,帶着將軍兩個遠方侄少爺,管理了家事,不認這個新太太。後來時局變了,統制派了軍警來,他們也跑了。這幾天,我們是更得不着消息。”沈國英聽說,就親自坐了汽車到醫院裏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說鳳喜是他妹子。可是醫院裏人說:“劉太太因爲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去了。”沈國英聽了這話,隨口道:“原來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還不知道呢。”口裏這樣遮蓋着,心中十分的嘆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負着軍國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卻了。不過一個將軍的夫人,現在忽然無影無蹤,也是社會上要注意的一件事,而況劉氏兄弟,又是時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之這一件事,在報上也是特爲登載出來。
這新聞傳到了天津,家樹看到,就一憂一喜:憂的是鳳喜不免要作一個二次的出山泉水,將來不知道要流落到什麼地步?喜的是西山這件案子,從此一點痕跡都沒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學了。
這天晌午,家樹和嬸嬸妹妹一家人喫飯,只見叔叔樊端本,手上拿着帽子,走進屋來,就向嬸嬸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太太,我發表了。”說着,將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間三把,摸着鬍子。他的帽子,隨手一放,放在一隻琺琅瓷的飯盂上。樊太太一見不妥,連忙起身拿在手裏,笑道:“發表了?恭喜,恭喜!”說着,也拿了帽子作揖。樊端本隨手接過帽子,又戴在頭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嗎?你太辛苦了,喫了飯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會,下午我就要到北京去見何總長了。”說着,向家樹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道:“你既不走,爲什麼還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聲,取下帽子,隨手一放,還是放在那飯盂上。姨太太在太太當面,是不敢發言的;然而今天聽了這消息,也十分的歡喜,只管笑嘻嘻的,捧着飯碗,半晌只送幾粒飯到嘴裏去。只有靜宜不曾十分了解,便問道:“你們都說發表了,發表了什麼?”樊太太道:“你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個差使,是口北關監督,馬上就要上任了。這樣一來,便宜了你們,是實實在在的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