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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顧裏貼着他厚實的胸膛,那一刻,我感覺離他那麼近,我聽着他的心跳聲,耳邊像是貼着一個深邃的巨大山谷,我身體裏的悲傷,漸漸地隨着他的心跳聲開始震動起來。 從機場走出來後,我和顧裏站在路邊。我們沒有急着下到車庫去拿車,我和她彷彿彼此都有默契般,站在機場的出發站牌下發呆。面前是無數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送別的人一羣接一羣,一場又一場的告別在我們面前輪番上演着,彷彿每天都在播放的tvb幾百集的巨型連續劇,好像看多了之後,我們的離別也變得沒有那麼傷筋動骨,天崩地裂了。我們只是幾千幾萬場離別中的,小小一幕短劇。 我們站了一會兒,就轉身往地下停車場走去。顧裏從包裏拿了一條圍巾出來裹住脖子,秋風開始起了,涼意越來越濃,風把烏雲吹碎成灰燼,洋洋灑灑地往地面飄落下來,整個天地都變得烏糟糟、灰濛濛的。 我的心也一樣。 “neil爲什麼要回美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顧裏。這個問題一直圍繞着我很久了,在她幫neil回公司遞辭職信時,在她幫neil整理行李時,在我們去那家最貴的牛排餐廳爲他餞行聚餐時,我幾次都忍不住想要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低下頭,開始在包裏翻找她的墨鏡,找了很久,她終於找到了。當她重新把墨鏡戴上的那一刻,她就又變成了天下無敵,刀槍不入的瞎子。她電腦右下角的防火牆和殺毒軟件又重新開啓了。但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想讓我看到她通紅的雙眼。 後來在回程的路上,車子開在高架上,她突然望着前方灰濛濛的天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i a not happy anyore” “什麼?”我沒有反應過來。 “這就是我問neil他爲什麼要回美國時,他給我的答案,”顧裏的手緊緊地握着方向盤顫抖着,哭了,“i a not happy anyore” 她一字一句地,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的時候,我還在唸小學,當時並不能完全看懂。後來,當我認識了文藝少女南湘之後,我在她近乎狂熱的推薦下,又重新讀了一遍,當然,在我讀到那些令我們這種情竇初開,月經初來的少女們面紅耳赤的描寫時,我腦海裏突然閃過了當時我父母驚慌的面容,我也弄懂了他們爲何連夜將那本被我翻開看了幾十頁的《紅樓夢》鎖進了大衣櫃頂上那個木頭箱子裏,我當時甚至一度懷疑那是一本類似《九陰真經》或者《葵花寶典》一樣的東西,讀完我就會變成滿頭白髮的梅超風,伸出五根漆黑的指甲在人腦袋上抓出五個洞來。 這一次,當我看完了整本《紅樓夢》之後,我感覺像從一個很深很深的夢境裏浮了出來,那些人真痛苦啊,活得那麼精彩,又那麼淒涼。我腦海裏始終縈繞着那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此時此刻,我望着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高架,它的盡頭被遠處騰起的塵煙吞沒在視野的邊緣,連同着高架下的城市,也彷彿被灰色的棉絮覆蓋着一般。 天空如同一面擦不乾淨的鏡子,映照着這破敗的人世。 我突然又想起這句話來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都走了,真乾淨。 走得真乾淨。 回到別墅之後,我和顧裏都沒什麼心情說話。她把外套脫下來之後,就進浴室裏沖澡去了。我躺在沙發上,捕捉着碩大的別墅裏,各種細微的響動。但沒有了,只有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 之後,空蕩蕩的房間,上下三層,就只有我和顧裏兩個了。 以往從來都不會注意到的舉動,比如拉開櫃子,比如換下高跟鞋,比如拿個水杯,比如放下鑰匙,當我們曾經毫不在意地做着這些瑣事的時候,我們肯定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聽到做這些事情時發出的巨大回聲。 有時候我躺在沙發上,我覺得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迴音,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趴在你耳朵邊上,長長地嘆息。嘆息聲聽起來非常傷感,非常失落,非常孤獨。 有一天我走過南湘的房間時,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枚貼在門楣上的符咒。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推開門,走進她的房間。我從她的書櫃裏找出那本精裝版的《紅樓夢》,她果然沒有帶走。因爲這本書是我送給她的,她沒有帶走,是因爲她覺得這不是她的東西。或者說,是她不想要了的東西。我匆忙地將扉頁翻過,因爲我害怕看到自己密密麻麻的筆跡寫滿的歌頌我們友誼的話語,我無法面對它們。我嘩啦啦地翻動着書頁,按照我的記憶搜尋起來,我想找到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來處。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完整的段落。 爲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把臉埋進書頁裏,濃郁的紙張香味撲鼻而來。 我的眼淚滲透進發黃的紙張裏,它們和我的血液一樣滾燙,但我知道,它們溫暖不了這個悲涼的故事,這個荒蕪的《紅樓夢》。 這個巨大而又精緻的人間啊,每天都有人流下滾燙的淚水和沸騰的熱血,但萬千凡人的血淚,一樣也改變不了它亙古的冰涼,不是麼? 一個星期之後,下了一場持續兩天一夜的大雨。 在那場大雨之後,上海的深秋降臨了。 別墅的院子裏,落滿了一地厚厚的黃葉。小區裏濃密的樹蔭,在兩天的時間裏就稀薄了一半。大把大把寡淡而微涼的陽光照耀着依然溼漉漉的地面,厚重的植物辛香隨着落葉的腐爛而愈發濃烈,整條南京西路彷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藥鋪。 我和顧裏,從小區物業裏借來了兩把巨大的竹枝掃帚,開始清理着庭院裏的落葉。 早晨的溫度很低,離地面近的葉子上還殘留着霜。整個小區很安靜,沒什麼人,我們倆也沒有聊天,空氣裏持續迴盪着我們拿着掃帚掃落葉的沙沙聲。 我們把厚厚的落葉掃向西南面的那個角落,堆得越來越高。現在落葉依然被雨水浸泡得非常潮溼,但是過些時日,它們就會被風吹乾,變得枯脆,那時,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燒得乾淨了。到時候再把草木灰撒在庭院的土壤裏,就可以當做肥料了。這些葉子從土裏來,又回到了土裏去。我想起古人常說的,草木枯榮,不悲不喜。 只是庭院裏少了簡溪,少了顧源,少了衛海,少了南湘,少了唐宛如,少了neil,本該熱鬧無比、荒唐百出、笑料迭起的大掃除,如今變得冷冷清清。去年的聖誕節,我們還聚在一起往門口那棵雪杉上掛陶瓷聖誕球和玻璃鈴鐺,我們還在院子裏架起了烤肉架,儘管最後只烤出了一堆黑色的“致癌物”,但我們的好心情絲毫都沒有受影響,因爲只要有酒就夠了,就足夠把我們所有人的笑點降到弱智的程度,“小明有一天走路,踩到了狗屎呢!”“……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啊!!”只要有笑聲,人們就幸福。 我突然停下來。我轉頭望着顧裏的背影,空曠的草坪和遠處霧氣裏的老別墅輪廓,將她襯托得更加孤獨。我甚至想起了曾經我們去峨眉山時,看見那些清晨獨自清掃寺院門前漫長的石階的僧侶。整個庭院在這樣的氣氛下,散發着一種清涼的傷感。 遠遠的,我聽見郵差按自行車鈴鐺的聲音。 我在工裝褲上擦了擦手,摘下口罩,拉開庭院的小矮門。郵差把一個薄薄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 我拆開來,是兩張neil從紐約寄來的明信片,我和顧裏一人一張,背面寫的字都一樣,只有一行漂亮的英文短句,那是我們都很熟悉的,neil流暢的英文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