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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春寒凍死幾百犯人之後,省勞改局撥下費用,蓋起了現在的草窯洞監房。老幾走到自己監號門口,暮色已在他身後收攏。他拿了自己的飯盆出門,看見灰黑的傍晚晃動着無數黑影,每一張臉都因了人猿之間的那種齜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樣,也因每人一對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樣。號子裏的燈是用拖拉機的廢柴油點的,燭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煙,所有鼻孔於是成了煙囪,使濃烈的黑油煙得以排放,排入人體內狹小的空間。連十六歲的梁葫蘆也被這齜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殺了青春。梁葫蘆走過來,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當塞了一個東西到老幾口袋裏。贓物。老幾是梁葫蘆最理想的儲贓倉庫,塞進來什麼都上保險似的牢靠。幾乎沒有人會猜到他老幾的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會搜他這裏。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老幾混進了打飯的人羣。自從青稞饅頭的大小導致了幾次流血事件,之後每天人和饅頭都開始編號,開飯之前,人們先排隊從組長那裏領一個紙鬮,上面寫着一個號數,再排一次隊,按自己的號數去對饅頭的號數。
老幾領到自己的紙鬮,發現梁葫蘆還跟着他,輕聲叫喚:“喂喂,老幾!”十六歲的小殺人犯其實總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裏沒多少善意,對此葫蘆沒辦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蘆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凍得不剩多少知覺的手摸了摸。摸摸無妨。
儘管手指頭上沒剩下多少知覺,陸焉識還是摸出贓物是一塊表,並且摸出來它是誰的。是自己去年換出去的。換成五個雞蛋、吞嚥時噎得他捶胸頓足的白金歐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覺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氣滿嘴都是。換走歐米茄的犯人姓謝,是個犯人頭,犯人們叫他“加工隊”隊長,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達到以血和麪的效果。小兇手是要填補陸焉識從未給“加工”過的空白?老幾賊一樣飛快四望,看看加工隊謝隊長是否在視野裏。不在。他滿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張紙鬮對號領饅頭。饅頭被遞過來,尚未被他手上的冰涼冷卻,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蘆碗裏。少年的臉上充滿粗野,眼睛裏有種天生殺手的兇光。他在等待兩年後的槍決,不論這兩年裏他再欠多少血債,最終他只能被槍斃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膽、無憂無慮地作惡。上月老幾去大隊長家裏給兩個孩子補習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顏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給小兇手發現了。當時他們在磚窯出磚,老幾背身搬磚時,就把深藏在棉襖暗兜裏的糖豆摸出來,放一顆在舌尖上。三分鐘後,那一袋糖豆不知怎麼就到了梁葫蘆手裏,並且他不好好地一顆顆地喫,而是一把將赤橙黃綠青藍紫都倒進嘴裏。老幾正擔心他的嘴包不住那麼多糖豆,萬一一顆漏進喉嚨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蘆卻又把糖豆吐了出來;他把兩個烏黑的手掌做成一隻容器,嘴巴對準它,魚甩籽似的把上百顆糖豆下進去。他嘴裏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來的糖豆顏色好,後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轉換了歸屬權,誰也不會再打它們什麼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會白搶老278的糖豆。這塊歐米茄便是他兌現的諾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蘆問。
葫蘆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夠想象他在殺母親時的眼睛。
老幾結巴着說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個饅頭做代價,拜託小罪犯把歐米茄偷偷還回去。他六十歲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還敢給加工隊謝隊長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讓老子給他‘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