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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十歲的祖父在雪地裏打滾的時刻,那種近乎氣絕的歡樂,那種無以復加的疲憊,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個活了的雪人,連滾帶爬地往場部禮堂靠近。如同史前人類那樣,此刻對於他,火光的誘惑便是生的誘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許想到他的一生怎樣跟妻子發生了天大的誤會,把愛誤會過去了。
從橫渡太平洋的郵輪上走來的陸焉識換上了紡綢長衫,身後是對於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馮儀芳和祖母馮婉喻站在岸上,一個重複另一個,一樣的香雲紗旗袍,一樣的髮髻,一樣的摺扇。連眼睛的乾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個陪着另一個期盼幹了的眼睛。
陸焉識走到她們中間,讓自己的健壯高大弄得慚愧。他怎麼可以在這樣楚楚可憐的女子面前高大健壯?讓她們看見過剩的自由和營養造成的後果,何忍?往陸家的黃包車走的那一段路,他收斂了,含起胸,收住四處放眼的目光。恩娘在朝黃包車走時漸漸恢復成原先的恩娘,委婉被動,但什麼都別妄想逃出她的掌控。馮婉喻落在幾步之後,幾乎跟提箱子拎包裹的傭人們走成一夥。恩娘獨霸着焉識,話太多了,全說亂了。走了半里路纔想到她身邊是個有妻子的人,妻子呢?恩娘這才停住了歡快的解放腳。
“阿妮頭!跟上來呀!……鞋子不適宜嗎?”
焉識只得也跟着恩娘站住,回過頭。他朝着妻子摘下墨鏡,大致看見了闊別在妻子身上落下的痕跡,那是一種小老太太的沉靜。
婉喻看見恩娘和焉識都停下來,專爲等她而停下步子,喫了一驚。她臉一紅,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人記起了。她的解放腳快起來,脫離了傭人們的行列。焉識發現她原來是有一點內八字的。原來她有這樣的步子也不怕出醜,去學體操。這就讓他更覺得她可憐。阿妮頭在黃包車邊上停下,黃銅的車燈被擦得像黃金,車篷也是新的,雪白的帆布,鑲陰丹士林藍邊。阿妮頭神色有點慌:車座是兩人的,她不知道這兩個人該是誰,誰又該被剩下去跟傭人和行李搭乘路邊的差頭。
恩娘瞥阿妮頭一眼。要過好久焉識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恩孃的笑容還在,歡樂卻不在了。她指着陸家的黃包車,讓阿妮頭和焉識坐上去,她自己和箱子包裹乘差頭,傭人們步行。看着夫婦倆往車上登攀時,恩娘表示自己怎麼會是那種娘?一點事也不懂,當兒子媳婦的電燈泡?
阿妮頭看了焉識一眼,希望他沒有聽出什麼。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樣聽出了什麼。這樣她可以有個人作證,證明恩娘多麼無事生非。可惜焉識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長時間,焉識才會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領。妻子的美豔,就在那類目光裏。她的生動和風情,都跟着那目光轉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可惜的是,馮婉喻很少發射那樣的目光。從郵輪上下來的第四個晚上,婉喻把自己的身體備好,備在微帶潮溼的薄被下。婉喻的初夜延遲了六年,現在絕不能再延遲,再延遲就不成話了。恩娘那裏也交代不過去。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飯油條時到焉識和婉喻臉上尋找,看看他們做成夫妻沒有。沒有,恩娘隱隱地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