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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識在浴室裏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過這一晚。他往自己身上灑了些古龍水,但馬上又擦掉。這古龍水氣味是他留在望達懷裏的。里弄口,小販唱着白糖蓮芯粥的叫賣,唱得慘極了。唱給天井裏的男女聽的,焉識聽着這唱聲走到牀邊,走到了他的絕路上。好了,關上燈都好辦了。偉大的男人都是絕路上的男人,孫臏、伍子胥、司馬遷……多少男人的偉業源自於無愛啊。
沒有親吻、撫摸,他滾在了婉喻身上。讓他感到稍微刺激的是婉喻的抽搐。都說是要疼的,果真疼了。
第二天小夫妻起得很晚。他們像天下所有的洞房男女一樣,腆着臉貪睡。婉喻成了真正的少奶奶,懶覺總還睡得起。恩娘坐在兩碗冷了的泡飯旁邊,問他們睡得好不好。世界上失去了一個處男一個處女,恩娘自認爲這就是她看見的。因此她對於小夫婦睡眠的關懷詢問是話裏有話的:原來以爲你們倆要神仙到底呢!還是凡人肉胎啊。尤其看見婉喻,她就更不放過了,眼睛刀一樣在她身上劃:這下你也賤了,也不乾淨了。別再裝着相敬如賓了,怎麼快活的誰不知道呢?恩娘嘴上還微微笑着,說早飯早就擺出來了,等他們都等涼了。一個個菜碟卻在她手裏變了分量,擺到桌面都是“砰”的一聲。“砰!”喏,新做的腐乳,阿妮頭頂歡喜的。“砰!”喏,焉識好久沒喫糟鯗魚了吧?“砰!”喏,前幾天做的魚凍,味道倒是越來越好。
焉識坐在八仙桌正中,左邊恩娘,右邊婉喻,說着他一句也不想說的話。
無愛使他第二個禮拜就去了大學。回國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現在他看到辦公桌和職位一樣空着,等他來填。課程由他自己設計。研究科目也由他領銜。校園空蕩蕩的,終考剛結束,暑假剛開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傭人的;他的家在校園。甚至在美國會館,在理查飯店,還有霞飛路、舟山路的幾家咖啡館。各個圖書館都是他的臥室,他閱讀、寫稿和睡夢從來混成一片。美國的留學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這些地方,只是換了場景。大家的做派因爲回到中國反而更加“美國”。連笑話都跟回來了,爵士調子也跟了回來,只是樂手的面孔顏色不同。對所有人來說,喜愛陸焉識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樣,好性情,給他一記小虧喫他總是舒服地喫進,無論誰拿來一個瓷瓶或畫軸,稍加慫恿就會在陸焉識這裏成交。相中焉識的貴重鋼筆或太陽鏡也好辦,幾個人設個局誑他玩,一陣嘻嘻哈哈就讓他輸掉他的筆或眼鏡。因此會館或學校的這密斯那密斯都寵他,把他寵成個七尺大毛頭。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麼時候,一輛五成新的轎車替掉了黃包車,還添了一個女兒。焉識想,這下徹底落在了天井裏。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氣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裏用功,女人們對他的書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個大火盆,外面罩一個更大的鐵絲罩,書房成了尿布烘箱。他有時會一陣驚慌,一轉臉怎麼連婉喻的模樣都不記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記憶的人!
無愛成全了多少男人?也會成就他陸焉識。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個奧地利咖啡館裏,焉識碰到了大衛·韋。大衛·韋已經不是他在美國的樣子,西裝像是昨晚做過睡衣;一張長方臉瘦成橄欖形,若擱在女人身上是不難看的,但做男人就陰氣逼人。算算他人還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紋有六十歲,併爲着非個人的、偉大的愁苦而緊鎖。
“好嗎?”焉識問大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