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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四點鐘,弄堂口支起一個小喫攤,賣排骨年糕和小餛飩以及陽春麪。人們都是買了東西帶走的,小喫攤一共就兩張摺疊桌和四把摺疊椅。他買了一碗陽春麪慢慢地喫。喫完了他可以再來一碗陽春麪。不要糧票的高價陽春麪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裏的錢夠他喫一陣,夠他把這把椅子坐穩。一碗陽春麪剛喫幾口,出情況了。從對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孫女,牽着她手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男子的身後,跟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以一種垂頭喪氣的步態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謹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鏡後面。一個非常常見的南方男人。陸焉識給一口不知什麼時候吞下去的陽春麪噎住,眼睛暴突地看着越走越近、朝自己走來的兒子馮子燁。1951年陸焉識被捕之前,兒子還是大學生,沒有那麼文弱白皙。馮子燁走到了馬路這邊,也是用嬰兒腔調跟女兒說話,一點也沒來留神這個喫陽春麪的老頭。父親和兒子以及孫子孫女兒只有一步之隔,老頭把臉轉開。
他們從小喫攤旁邊走過,很快在陸焉識視野裏成了背影。不知聽到什麼聲音,三個人一塊抬頭向馬路對面的樓上看去。陸焉識也順着他們的視線看去:婉喻站在陽臺上正跟他們揮手。白天的光亮暗淡了,婉喻穿了一件淺色的毛線馬甲在昏暗裏浮現出來。隔着一條馬路,陸焉識的眼睛貪婪地從這幅畫面裏汲取,爲記憶汲取,向着靈魂的方向汲取。
他坐在那裏,面前一碗涼了的陽春麪,湯麪上漂的豬油珠子正在1964年1月的冷空氣裏凝結。他咬緊鬆動的、常常給他病痛的牙齒,要自己不流淚。他跟自己家庭所有的成員都見了面,分享了他們的禮拜天,他還有什麼想不通?想通了就一通百通,就是他捱了最終的一槍,那個非物質的陸焉識照樣可以分享他們的日子,所以他活着死了差不多。
陸焉識是在西寧自首的。警察的銬子上來時,他想到這輩子也許沒有機會跟婉喻談那個叫韓念痕的女人了。
重慶女子
讀我祖父的回憶錄時,我把重慶女子韓念痕想象成這樣:豔麗、性感、厲害,假如她上了名牌大學,就可以是個被達官貴人娶走的校花,但她沒有那樣的家境容她和名牌大學結緣。因此我祖父在她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直覺,覺得她長着長着會長成一個不甚高貴的美婦人。
我祖父跟韓念痕是在1940年認識的。他和她不知是誰先看上誰的,在社交場合裏很快就敏感到對方的在場了。焉識的大學第二次搬遷,終於在重慶北邊的煤礦區落了腳。礦區到重慶的交通不太方便,因此他參加的第一次社交活動和第二次之間相隔了三個多月。然而他一入場就感覺到這位密斯韓的在場。第一次他從簽到名冊上留心到她的名字,心裏猜想,它該屬於男人還是女人。他看到它屬於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女人時,心居然亂蹦了幾下。第二次再見到韓念痕,她對他笑了一下。一個很好看的重慶女人——重慶女人在一個天生浪子的眼裏都是好看的。年輕的重慶女人明明知道自己的笑是惹事的。焉識也笑了笑:想看看能和她惹出什麼事來。後來他知道,搬遷到內地的政府部門一律不僱傭當地人,或許是教育部需要一個跟當地人打交道的漂亮女使節,才爲韓念痕開了個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