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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幾一面施尿素一面想象着。槍口對準梁葫蘆白白無毛的後腦勺時,他會不會覺得特別上當,覺得雞飛蛋打、賠了夫人又折兵,把老幾檢舉了而自己青白色的腦勺最終還是成了射擊的靶心。老幾完全能理解梁葫蘆的揭發。十八歲一條命快沒了,什麼都拉扯來保命,這有什麼不好理解?他揭發了老幾,把老幾的麻煩招來了,可命也沒保住,這就讓老幾替他黯然神傷了。老幾在入獄的頭幾年就明白什麼都可能給其他犯人拿去保命或立功,所以他用自己的沉默和結巴築起一圈隱形城堡,誰也別想讓他打開城堡的大門。梁葫蘆剛來的時候十六歲,把老幾孝敬成了自己大爺,老幾城堡的牆被他打出一個洞,現在是堵這個洞的時候了。他知道鄧指接下去會緊密觀察他,會佈置犯人或者加工隊員監視他,所以他既不多話也不少話,用盡力氣地保持輕鬆。心理學他是懂一點的,人在內心壓力大的時候往往話多或喫得多,說話和咀嚼都是減壓的。因此他按照自己準確的記憶,沿順他一貫的語言習慣。大概在三個月以後,他感到自己恢復了鄧指心目中可靠的老幾形象。因爲他再次找老幾到他家去幫着修理那隻歐米茄。
此刻在警車上跪着的老幾聽見一個警察對另一個說:老傢伙夠嗆吧?他的同志同意一對老膝蓋這樣跪一路的確夠嗆。所以他們共同決定讓老傢伙坐下來,就地坐在車子的地板上。其實對老幾來說,此刻坐着和跪着已經沒有什麼區別,疼痛早變成了麻木。他坐了半小時膝蓋的疼痛才追上來,等膝蓋的疼痛減緩,屁股的疼痛開始了。
警車是午飯後不久到達勞改農場場部的。兩個警察和保衛科長以及兩個保衛幹事把老幾作爲重大差事接過來。交接手續在保衛科辦公室辦理,老幾給關在保衛科隔壁的一間空屋裏,屋子的功用就是暫時禁閉或拘留犯人。他能聽見隔壁嗡嗡嗡的說話聲。老幾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在被嗡嗡嗡地決定。或者說部分地決定。因爲根據他逃跑的惡劣性質,他的命運應該在他自首前就部分地被決定了。他還能爲婉喻和孩子做點什麼?也許寫一張離婚協議書?
老幾聽見隔壁嗡嗡嗡的聲音靜下去,保衛科長和幹事們跟兩個西寧警察走出了辦公室。走廊上,大家一邊告別一邊謙虛,強調自己的不是。保衛科長說他們警惕性不強,管理幹部的素質訓練鬆懈,造成老傢伙的逃亡。警察們說他們警惕性也不強,老傢伙混進市裏都沒有及時抓獲他。說着他們就走到了關押老幾的這個屋子。警察們打開了老幾的手銬,換上了場部的手銬。警察的手銬式樣新多了,功能也多得多,外鬆內緊,越掙扎越喫苦頭。場部的手銬比較粗笨,看起來恐怖,戴上去輕鬆。老幾剛剛這樣想着,保衛幹事們把他的雙手背到背後,手銬在背後上了鎖。沒有腳鐐,他們用一根繩子把老幾的一雙腳拴起來。繩子太長,於是就順便把小腿也纏進去,結子打在小腿肚和膝蓋下的凹槽裏。這是最有利於打結的地方。
老幾和其他犯人一樣,不怕鐵銬,怕紙銬。他有過一次戴紙銬的經驗,它和他後來堅持結巴有很大關係。戴紙銬也是他嘴巴不夠老實造成的。那時候他和其他幾萬囚犯剛剛被車皮裝運到大草漠上,相互對別人的事還有興趣,打聽同伴的罪狀或者刑期是日常話題。老幾那時還不叫老幾,犯人們對他還比較尊重,叫他xx號。事情是這樣出的:一羣犯人被派去打樁子釘帳篷,一個人叫另一個人大主教。老幾說主教怎麼也進來了?一個犯人說,因爲是反革命主教。什麼是反革命主教?就像反革命博士、反革命教授。可是宗教不一樣啊,不是說公民擁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嗎?當晚一個幹部來到老幾的帳篷,給他戴上了紙銬。同帳篷的犯人一聲不吭地看着上銬的過程,等幹部走了一個犯人說,犯啥大事了?咋罰這麼重呢?紙銬不過是兩段紙條,用糨糊粘在一起,毫無分量,但戴了一會兒就讓人想念起鐵銬來。鐵銬給人的自由度比紙銬大多了。幹部上紙銬的時候,還伴隨一句話:不準弄破了它,弄破了等着瞧!這句話的恐怖在於不知等着瞧瞧的是什麼。那個未知的後果在等着你,對犯人來說,未知就是恐怖。那一夜老幾一點都沒敢動,紙頭髮出一點窸窣聲他就從淺盹裏驚醒。被子被睡在他旁邊的獄友裹走,越來越多地裹在他的身上,他試着把它往回拽,但紙銬卻出現了好幾道裂紋。他想到幹部說的“等着瞧”,便忍住噁心,將大半身體塞進扯他被子的獄友被窩。第二天他解手都是靠那個主教幫忙。主教從事了大半輩子神聖事業,末了讓他解決如此世俗的問題,他滿臉發燒地跟主教道歉。
也像對紙銬的認識不足一樣,這次老幾發現自己低估了保衛幹部的捆綁手藝。他的小腿在太陽落山時漸漸麻木。最後的陽光從窗子透進來,在老幾對面的毛主席相下面投出一片金黃。他聽見一個個辦公室的門打開,走出人來,然後一個個門被撞上,鎖上鎖。鑰匙聲音和幹部們相互打招呼的聲音順着走廊漸漸遠去。老幾蹭着牆壁,想把褲腿蹭起來,看看自己的小腿怎麼了,就像從膝蓋下截走了似的。假如現在真要給他截肢,麻醉肯定是夠的。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徹底的肢體麻木。他的兩手被手銬鎖在背後,每次蹭褲腿的努力都讓他失衡,不是側着倒下就是向後倒去。他聽見這一房子對面的那排房子還有聲響:咳嗽,打電話。那是機械科的辦公室,老幾也就來過場部三次,對場部的辦公室分佈記得清清楚楚。機械科的人走了以後,他就成了被遺忘的一件差事。明天人們看到他,纔會想起來,怎麼把他給忘了呢——好了,現在已經是雙腿壞死,屎尿滿身,渾身灰土的一件過時的差事。
他終於把褲腿蹭上去了,看到的不是腿,而是烏紫的兩截棍棒,壞死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