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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幾在這個玻璃病房裏住到了十二月份,有一天藥和飯都沒有送來。第二天還是如此。醫生和護士把玻璃病房裏的老犯人病號給忘了。他站起來,推了推玻璃門,門是從外面鎖上的。他可不上當,去砸爛玻璃什麼的。玻璃一砸爛他就又成逃犯了。他的耳朵深處常常播放着小女兒丹珏的英文“對敵喊話”。現在他要做個最好的犯人,除此以外,他體現不了任何對於婉喻和孩子們的顧念了。尤其對婉喻。
夜裏非常冷。這沒什麼,給蔬菜保暖的草也能給老幾保暖,於是在夜間他就在棉被上堆放一個小草垛。最後一批洋白菜和胡蘿蔔還沒有被收割,它們就是老幾的口糧,取之不盡,什麼時候餓什麼時候開飯。上廁所也特別方便,就直接給洋白菜、胡蘿蔔施肥,等於是蘿蔔、白菜通過他的消化系統營養蘿蔔、白菜自己。
他的肺結核神奇地好了。雖然進入了冬天,白天太陽還是把玻璃房子內烘得很暖,暖得他穿不住棉衣。洋白菜和胡蘿蔔給他喫了一多半,還剩下不到半壟菜和蘿蔔的時候,玻璃門的鎖被打開了,鄧指矮小威嚴地站在門口,雙手背在背後,軍裝裏別的手槍在腰裏成了一個扎眼的凸顯。他沒有說話。老幾還是那樣文雅地點個頭,笑一笑。其實要不是鄧指的矮身量,老幾是認不出他的,因爲鄧指的臉像非洲人一樣黑,又剃了個禿瓢。
“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你了!”鄧指瞪着老幾,連帶一點鄙夷。“怎麼跟個非洲朋友一樣?”
老幾心想,這些恰恰是他老幾想說的。幸虧他沒說。一般情況下他也不會對一個幹部說此類話的。
鄧指繼續瞪着他,似乎老幾還有其他什麼變化,他一時找不出語言來形容。
“咋看咋不像你了。”
老幾結巴道,怎麼會呢?他心裏好笑;他倒是巴不得不像自己,像別人,像任何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比像他自己好。只要不像他自己,他就可以大大方方離開這裏,回到婉喻身邊去了。
“眼睛不像了。”鄧指覺得說得不夠準確,又搖搖頭。“也不光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