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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小女兒丹珏告訴父親,他們的中學被捉走了兩個老師。這些年,跟焉識對話最多的是這個小女兒。焉識從重慶回來的時候丹珏只有十歲,和父親的隔膜很快就打消了。漸漸地,父親發現她幾乎擁有和他一樣的性格,給別人的印象全是隨和謙讓,內心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並且表面上有多隨和謙讓,內心就有多倔強,多不肯讓步。也是丹珏,在1948年的一個暮夏上午突然老氣橫秋地問父親:“爸爸,你的婚姻不幸福,對吧?”
那天父女倆正在院子裏做煤餅。那一陣煤氣廠的工人常常罷工,煤氣時停時續。丹珏蹲在一盆煤粉邊上,斜斜地抬起臉來看父親。她的眼光不是看父親的,是看着一件犧牲品的。那天婉喻到街口排隊買米,子燁陪着她,準備幫着拼搶,或爲母親擋住那些拼搶的手腳。焉識被女兒的一句話弄得心亂跳,臉也燙了,像被她捉住了舞弊似的。他笑嘻嘻地說丹珏瞎講,他怎麼會不幸福呢?她的姆媽那麼好。
“不搭界的。姆媽是好呀,儂不歡喜伊也不是伊不好。”丹珏臉色有一點慘淡,所有知道自己父母其實不相愛的孩子都會有的一種自卑。“我曉得的,是恩奶把姆媽嫁給你的。不是爸爸自己娶的。”
父親辯解說,他那個時代,父母代孩子擇偶是普遍而正常的事,自己擇偶反而是稀罕的事。
“所以呀,”丹珏把和了水的煤粉攪開,“像你這樣的人,人家硬要你做的事,你做起來怎麼會開心?”
大概她也發現了父親和自己在性格上的相像處,那種外部嘻嘻哈哈、遷就一切而內部猛烈掙扎的特性,因此她把自己的性格特性套用到父親身上。就像她的父親反過來用相同的套用瞭解她一樣。
父親覺得再辯爭下去是越描越黑,就不了了之地安靜下來。從那以後,父親就把小女兒當自己的祕密死黨,並沒發生更深的交談,但一種暗中的關照始終存在。他也越來越喜歡跟丹珏一塊處理一些雜事,有時去法國餐廳買切下的麪包頭和紅腸頭,起司的邊角,都是些不上臺面的便宜貨,有時到幾個美國教堂去搶購低價的美國軍用壓縮餅乾,反正國民黨撤退前人們需要五花八門的辦法到處找喫的。在這類差旅中,父女倆就會交談,父親總是對女兒各種奇思妙想或胡思亂想做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