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馮婉喻的容貌發生了奇怪的變化。變化是漸漸的,似乎隨着她記憶中事物人物的淡去,她的臉乾淨光潔起來。也有些時候,丹珏在一夜醒來之後,發現婉喻的面容突然年輕了十來歲。她坐在靠着小陽臺的椅子上,膝蓋上放一個竹笸籮,豆子一顆一顆被她的滿是心事又漫不經意的手指剝出,落進笸籮,剝豆的動作本身就是回憶和夢想。她的安靜和優美在夕陽裏真的可以入畫;她臉上的皮膚是那種膏脂的白皙,皮下灌滿瓊漿似的。那樣的一個馮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了永久地無期地等待遠方迴歸的焉識,也等待每天來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焉識的那個男子。你無法使她相信,陪她等待的這個人,就是她等待的那個人。有時丹珏也發現陸焉識看婉喻看呆了,他也想不通這個女人的生命怎麼會倒流,這種倒流如此怪誕,卻是一種很妙的怪誕。
丹珏通過偷聽,也通過向父親直接打聽,摸清了他和婉喻半年來的關係進展。婉喻不時會拿出個漆器小箱子,表情和動作帶着膜拜意味地把箱蓋打開。箱子裏整齊擺放着一紮一紮的書信,用紫色、深藍、酒紅的緞帶捆紮。每一捆上面放着一個小紙箋,上面標有袖珍毛筆字:“1928—1933,焉識書自美國華盛頓”,“1954—1956,焉識書自上海,提籃橋”………對於婉喻來說,“書自美國”和“書自提籃橋”沒什麼大區別,都是意味着遙遠和隔絕,只能靠兩人的文字相互走動,並心交談。
婉喻告訴焉識:“喏,這都是他來的信。”她的表情是驕傲的,滿足的。
她不斷地把這些信拿出來給他看,丹珏猜想她的動機可能是這兩種:第一,她不記得前兩天剛剛把這些信炫耀給他;第二,她意識到這個常常出現在她家的男人對她有愛慕之心,因此她得一再告訴他,自己是名花有主。有時候,陸焉識問馮婉喻可不可以打開那些信,讓他讀一讀裏面的內容。她立刻把漆器箱子往自己懷裏一收,意思是:你怎麼會有這麼無禮的要求?
終於有一天,她主動打開了一封信,鋪平在八仙桌上。焉識看見自己的墨跡深一塊淺一塊,好多字都化成毛茸茸的了。她是怎樣一面流淚一面讀他的信?並且,每封信她讀了多少遍?每讀一遍都流淚?
陸焉識對小女兒說:“你姆媽真不容易。”
有時候陸焉識和馮婉喻會一同出去散步,天氣好的話,還會到公園野餐。婉喻跟焉識說:“一定要靠近組織。組織常常到公園裏開小組會。”假如焉識問她:“小組會你參加過嗎?”她會說:“參加過呀!黨支部的領導常常邀請非黨員參加小組會。”但過了一陣,她又忘了事情的前後順序,對焉識說:“他們沒有批准我入黨,我讓我自己入黨了。”
“你怎麼能讓你自己入得呢?”焉識是這樣問的。
“我把入黨申請書燒掉了,把灰衝了開水喝進去了。”婉喻莊嚴地說。“怎樣入黨不要緊的,理想最要緊,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