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作爲一個小說家,一般我不寫小說人物的對話,只寫我轉述的他們的對話,因爲我怕自己編造,把編造的話或部分編造的話放進引號裏,萬一作爲我小說人物原型的真人對號入座,跟我抗議:“那不是我說的話!”他們的抗議應該成立,明明是我編造的話,一放進引號人家就要負責了。所以在我現在寫到這段的時刻,把劉峯的話回憶了再回憶,儘量不編造地放到一對兒引號之間。
劉峯對我爸的描述語調雖然乏味,還是讓我鼻子酸了,能想象出一個做了好多年階級敵人的父親,怎樣笨拙地學起庸俗的社交手段來。爸爸想送劉峯禮物,看起來是犒勞劉峯的三千里地當馬幫運貨的辛苦,實際上是拉攏劉峯,爲了他不得意的女兒。劉峯是全軍學雷鋒標兵,政治光環好歹能罩着我一點兒。逆境讓爸爸這樣的人學庸俗,學拉拉扯扯,正是這一點讓我心酸。
喫晚飯的時候,北京友誼商店在我們全體女兵和部分男兵當中已經著名了。本來它也是一個著名的所在,據消息靈通的北京兵說,進那個商店的都是特殊人士,外國專家、外交官、華僑、中國訪外代表團成員。那裏頭人民幣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匯券,是一個有着自己專門貨幣的小世界!我父親此刻的身份,大家可想而知。父親是沒那份權利的。後來;那是很後來了,已是劉峯在前線負傷之後,何小嫚因爲揹着一個傷員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後,我才知道當時父親是沾了一位大導演的光,蹭他的護照進了友誼商店。一九七六年這位導演身邊圍了許多人爲他寫劇本,這一大幫人的名字就叫作“集體創作”,我爸爸當時也沒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幫人被叫成“集體創作”。
晚上排練或班務會之前,我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短短一小時的自由,我們得緊張地消費。陰暗角落偷個吻,交換一兩頁情書,借一幫一一對紅調調情,到心儀的但尚未挑明的戀人房裏去泡一會兒,以互相幫助的名義揉揉據說扭傷的腰或腿……那一小時的自由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補啊,以至後來遊逛了大半個世界擁有着廣闊自由的我常爲三十多年前的一小時自由垂涎。那一小時當然還可供我們加餐,就是喫零食。官方伙食是不值一提的,每禮拜四喫豆腐,每禮拜五喫麪條,每禮拜六喫包子,這是可預期的好伙食,餘下的多半個禮拜,是不可預期的壞伙食。零食的重要性在於此,缺乏零食的嚴重性也在於此。所以,劉峯給我帶來的,簡直是一夜暴富的財富。對了,劉峯在跟我交接那個友誼商店大包裹時還轉達了一句爸爸的囑咐:“叫穗子分給小朋友們喫。”從小到老,爸爸把我的所有朋友一概稱爲小朋友。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翻身的喜悅,當主人的自豪。劉峯千里迢迢帶來了我的大翻身,剎那間貧民成了土豪,讓所有人開我的倉分我的糧,我頭腦裏響着狂歡的嗩吶,動作裏全是秧歌。我拆開塑料包,光是巧克力就有兩公斤!十二平方米的營房裏,頓時各種霓虹彩幻的糖紙鋪地,我的虛榮和夢想,父親懂得,全部成全我,通過劉峯,讓我做一回暴發戶敗家子,大把大把的來自友誼商店的人民幣買不到的高級貨舶來品讓我分給平時施捨我的“小朋友們”。
第二天早上的毯子功課,劉峯照常站在毯子邊上。抄跟頭的活兒苦,全軍標兵還接着幹這個?這是我們一致的內心獨白。我們這幫女兵最重的一百出頭,最輕的也有八十斤。壞伙食讓人長胖,那個時代我們就明白。一個半小時毯子功課,劉峯等於幹一份額外碼頭搬運工,把我們一個個掀起來,在空中掉個個兒,再放到地上,還是需要他輕搬輕放的易碎貨物。最初他之所以攤上這份搬運工,就是因爲沒人願意搬運我們。
抄功師傅是這樣扎架勢的:雙腿叉到兩肩的寬度,膝蓋稍許彎曲,像一個騎馬蹲襠步停在了半途,同時伸出兩個交叉的小臂,拳頭握起,往你背下一墊,再猛往空中一掀,由丹田發出一聲悶吼:“走!”劉峯爲什麼要吼這一聲?那你去問問碼頭搬運工爲什麼要喊號子。抄功的還要藉助被抄功者的助跑、起範兒、騰躍,共同完成一個側空翻或前空翻。劉峯的不幸在於我們是誰也不真正起範兒,更不騰躍,態度就是:領導讓練毯子功的,領導讓翻這些勞什子跟頭的,那就讓領導派的人幫着翻吧。於是劉峯每天對付的,就是我們這一個個人形麻包。抄功不僅累,還影響自己。像劉峯這種翻跟頭的人最講究下身輕,腿要飄,而抄跟頭卻是反着,重心重量都要放在腿上,惡果是腿越來越重,跟頭也會越翻越砸夯。抵消這惡果的辦法劉峯也是有的,至少他自己相信它是個辦法,那就是拿大頂。據說拿一小時大頂能抵消十小時的搬運。因此毯子功課堂上,我們一串跟頭下來一律蹲着休息,他一律拿着大頂休息。每搬運我們一個小時,他要花十五分鐘拿大頂,這麼頭朝下腳朝上倒着控一控,似乎能把沉進腿裏的重量倒騰回去。劉峯一邊拿大頂,兩腿還在空中不停抖摟,看起來是把他自己當成一個裝豆子的竹筒,或者裝水泥的紙袋,顛倒一番,抖摟抖摟,豆子或水泥就會被倒灌到另一頭去。
那時假如一個男兵給一個女兵弄東西喫,無論是他買的還是他做的,都會被看成當下所說的示愛。一九七六年春節,大概是大年初二,我萬萬沒想到劉峯會給我做甜品喫。我被堵在了宿舍裏,看着對同志如春天般溫暖的劉峯,頭暈眼花。把我的情書出賣給領導那個男兵在我心裏肯定糞土不如了,但不意味着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補他的空缺。我暈暈地笑着,臉大紅,看他把一個煤油爐從紙板箱裏端出,在我們三人共用的寫字檯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爛炭的小鐵鍋。鍋蓋揭開,裏面放着一團油乎乎的東西。他告訴我那是他預先和好的油麪。他還解說他要做的這種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貨,不逢年過節捨不得這麼些大油大糖。說着他對我笑。劉峯的笑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兒賴,甚至……無恥。那時我會想到無恥這層意思,十六歲的直覺。現在回憶,他的謙恭和羞澀是有來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標兵”不是個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喫飯。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見。他又笑笑,下巴指指手裏操作的甜品,土傢伙,不過好喫,包你愛喫!我心裏空空的,他的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話都在裏面起迴音。劉峯也幹這個?用弄喫的示愛?……在我混亂並陰暗的內心,主要感覺竟然是受寵若驚。劉峯不單是團幹部,人家現在是黨委成員了。他從帆布挎包裏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面是一團黑黢黢的東西。一股芝麻的甜膩香氣即刻沁入我混亂黑暗的內心。他把麪糰揪成一個個小坨兒,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飛快搓成一個大元宵,又輕輕壓扁。我看着他開作坊般的熟練動作,連他復員轉業後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開個甜品鋪子。鍋裏的菜油開始起泡,升起炊煙,他說,把你們全屋的人都叫來喫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爲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陣。我們同屋的三個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個是獨唱演員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個就是香豔性感的郝淑雯。劉峯又說,他其實已經招呼過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臺上洗被單,他就邀請了她,沒明說,只說晚上有好喫的,四點鐘食堂開飯少喫點兒。原來丁丁是他請的頭一個客人。他又接着說,小郝饞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喫的了。哦,看來第一個受到邀請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個男兵要喫的會要不來?她動手搶他們都歡迎。
我看清了局面,三個同屋,蹭喫的是我。我問,那小郝人呢?他說放心吧,她一會兒準到。他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條沒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溝又寬又深,偶然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裏頭倒便盆。溝那邊是一所小學的圍牆,從來聽不見唸書聲,總是咚咚鏘鏘地敲鑼打鼓,給新下達的“最新指示”報喜。圍牆非常老,磚頭都粉化了,夏天苔蘚綠絲絨似的,偶爾冒出三兩叢野石竹。劉峯手和嘴都不停,話已經轉到我父親那裏去了。他從來沒見過我父親這樣的人,穿衣打扮舉手投足都跟他認識的人不一樣。有點兒古怪,嘿嘿……穿那種深灰毛料,上面還帶細白道道,頭髮老長,打彎兒,腦後一排頭髮撅在後衣領上,頭油都蹭上去了。像箇舊社會的人。不是勞動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說:怪也不該改造啊,還不讓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