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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此刻龐大的我,離婚前對我說的那些話使他不自在。他說:“其實我還是很愛你的。”我微微一笑,曾經任人插隊、任人獻殷勤的態度又回來了。他又說:“還是爭取把學位唸完吧。你比我強,英文混混就混這麼好。念出學位,將來……我也放心了。”
我點點頭。那乖巧也回來了。我很明白。他的過意不去是短暫的。他把幾件二手貨傢俱和一臺電視機留給了我,一再地說:“存款我一個不會帶走。”總共1520元錢,他也落個慷慨。我還是笑笑,懶得戳穿這點收買實在不夠漂亮。他以爲我真的又乖起來了,真的把他的婆婆媽媽聽進去了,更來了勁頭:“錢上的事,能幫我會幫的。獎學金有困難的話,給我打個電話。”下面他改用英文說:“我永遠會幫助你的。”他的英文帶着濃重的中國北方口音,使他有了種厚道質樸的假象。我險些忘了他坑了連我在內的一羣女人,險些忘了毫無商量餘地同我離了兩年婚的那個人就是他。他又說:“我一旦安頓下來,會把新的電話號碼給你。”我猛地一醒。剛纔那些話溫熱地在我心頭爬過,現在卻留下一道黏溼陰冷的痕跡,如梅雨季走過一隻溼乎乎軟乎乎毫無體溫的肥大蝸牛。我對他轉臉,嬉皮笑臉地說:“可不可以直接跟你小太太求援?她在銀行裏晉升部門經理了嘛!”我看着的心最後地冷下去。
沒有給我他新家的電話,他對我如此瞭解又如此誤解讓我覺得很好玩。
我旋轉着重。不對的身體,招呼大家:“喝、喫;喫、喝。”亞當母親留下的雪白細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絲不苟,是每週來一次的女清潔工熨的。銀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種老式僕傭,對主人房裏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驚奇。她對這宅子中出現的中國女人和她漸漸長大的肚子絲毫驚奇也沒有。她每星期見我一次,而見面次數的累積毫不增加她對我的熟識程度。瓷器是白底黑邊,黑色上燙有兩個金字母,大概和亞當的家族姓氏有關。通過亞當的父母傳下來,再通過亞當傳下去。只能傳給我腹內這個小東西。亞當的長輩們死也不會想到這家族的血通過怎樣一個渠道流到了我這兒。牆壁上掛着亞當母親的肖像,是她三十歲時的模樣。那時什麼都還沒發生,她唯一的兒子尚沒有露出任何端倪。貴婦怎麼也想不到兒子有一日僞裝成一個丈夫,僞造了個名字:亞當。一大場僞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內的那一丁點血,那血的花與果是真的。三十歲的母親肖像笑得像個皇太后,眼睛看着我們狂歡,目光中有一絲愚弄。或許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兒子、我、所有人。否則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近乎完美又形同虛設的亞當?既然形同虛設,又如何會在我體內成就了這一番局面?我指着一張張油畫肖像向中國熟人們介紹亞當的母親、父親、祖宗八輩的闊佬們。
我在人們眼中看見了驚羨和困惑。女賓們想:這樣一個冤大頭怎麼就給她撞上了?她還剩多少青春美貌?三十來歲一個女光棍,姿色也是些渣兒了,她憑什麼?
只是在眼裏,我瞥見祝願下真誠的擔憂。悄聲問我:“你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baby shower是孩子孃家人的事。”我說。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再說他臨時接了一項重要的庭園設計,去外地了。”
“你真的幸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