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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知道老一輩幾乎人人都有兩份家。秋鶴伯伯一團糟只是因爲供不起。倒許不公平,可是貧窮使得這種事上了檯面,更是叫人憎惡。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樣,說話柔聲緩氣的,更讓他像僞君子。他面目黧黑,長臉,戴眼鏡,眼睛總釘着地上,彷彿凸着兩隻眼的馬。
他躺在煙鋪上,跟榆溪面對面,聽他評析政治。榆溪也講要爲族人興學,在北京城外他們村子裏辦一所免費的學校。他還計劃要保祖墳常青,原有的樹木都被農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鶴只偶而咕嚕一聲。榮珠坐在一隅聽着。有機會她倒想像秋鶴的姐姐一樣教訓他幾句,只是秋鶴總對她敬而遠之。
每次看見琵琶,他總兩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拉過去。
“小人!”他道。
琵琶喜歡他說“小人”的聲口,略透着點駭然,彷彿在她身上看見了十四歲的人獨特的個性。
“小人。”他戀戀的說,摩挲她的胳膊。
她也見過秋鶴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覺得姑姑的胳膊涼潤如雪,卻不知怎的心裏像有蟲子蠕蠕爬過。珊瑚倒似不在意,卻也略覺得窘。不犯着低頭,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兩根無骨的長麥稈,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環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歡女人的肌膚,永遠貪得無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誰也沒有那個權利這麼貪婪,使自己這麼可悲。失去人性尊嚴總使她生氣。她發現臉上的笑容掛不住,可爲了不失禮又不得不微笑。她並不掉過臉去看榮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願讓後母看見她抽開手,免得之後她又帶笑問她父親注意到沒有。榮珠不會說她心眼骯髒或是太敏感,只會說她長大了,曖昧的說法。
“噯,她鶴伯伯不過是喜歡她。”
倒是不假。可是現在他固定來教畫,要壓下反感特爲困難。他終於也察覺到了,深受侮辱。下次來只“噯”了一聲,看也不看她。握着手教畫也很勉強,只對着榮珠教課。向後不來了,《芥子園畫譜》也只上不了多少。
“鶴伯伯到滿洲國去了。”陵又來報告,志得意滿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