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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會在園子裏埋了,兩隻鵝會在她身上搖擺踱步。她生在這座房子裏,也要死在這裏?想着也覺毛骨悚然。藤椅座很涼快。她撐着不睡,豎着耳朵聽。黑暗中感覺到沒上鎖的門立在那裏等待着,軟弱的表面如同血肉,隨時預備着臣服。
風變冷了,從落地窗吹進來。她早晨醒來,抽筋了。
二十二
她整天待在房裏。除了何干送三餐來,誰也不看見。到了第三天,顯然巡捕是不會來了。她不怪她母親坐視。姑姑來得非常之快。她們兩人能做的都做了,是她白白糟蹋了好機會。
要怎麼逃出去?《九尾龜》裏的女孩子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縋到底下等着的小船上。別的小說裏的女主角寫封信包住銅錢,由窗子擲出去。這個屋子沒有一扇窗臨街。花園的高牆牆頭埋了一溜的玻璃碴。白玉蘭樹又離牆邊很遠,雖然高大,樹幹卻伸了老長之後才分枝。唯一靠牆的是鵝棚,小小的洋鐵棚,生了鏽,屋頂斜滑而波浪起伏。搬一張桌子出去,踩着爬上鵝棚屋頂,說不定一踩洋鐵皮就鏘鎯鎯地掉下去。儘管晚上鵝鎖進鵝棚裏從不聽見叫喚,她也知道兩隻強壯的大鳥會發出震破耳膜的警報聲。屋子裏的人隔得太遠不聽見?爬上了牆頭又怎麼下來?摔斷一條腿還是會給擡回屋子裏。也許附近有崗警會幫她下來,還許外國的志願軍會在蘇州河巡邏,過來幫她。都不可能。這時倒後悔小時候沒爬過牆。牆太高,鵝棚太破舊,鵝太吵,在在都是顧慮。在心裏反覆想了又想,想得頭昏腦脹,總是看見自己困在玻璃碴之間。
何干判斷夠安全了,可以等一家人喫過飯之後叫她到餐室來喫飯。別的老媽子也都躲開,讓出空間來給她。連何干也留下她一個人喫。這樣子成了常態。有天幸喜在餐具櫥上找到信紙、一個墨水盒、一隻毛筆。有顏料就更好了。橫豎無事可做。有張紙團成了一團,她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是她弟弟的筆跡,寫的是文言文,寫給上海的新房子的一個表哥:
“楓哥哥如晤:重陽一會,又隔廿日。家門不幸,家姐玷辱門風,遺羞雙親,殊覺痛心疾首……”
寫了一半沒寫完。琵琶瞪着空白處,腦子也一片空白。然後心裏銳聲叫起來。這是什麼話?玷辱門風?這隻有在女子不守婦道的時候才用得上。也許他也覺得這麼說不妥,所以寫了一半便擱下了。仔細回想起來,弟弟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聽他說過什麼。這還是第一次。還許他並不是當真以爲她有什麼,只是套古文引喻失當。可是她的外交豁免權失效了,他一定也幸災樂禍,不是隻有他一個受害人了。比較起來,他在父親與後母面前倒成了紅人,自己就封自己是他們的發言人了。
他把信箋團縐了。可是事實俱在,她只從他那兒聽見過這些話。除了這個怪異的掉書袋聲口之外,她沒有別的話可以據以判斷。她慌忙把紙放下,怕他進來看見,依舊團縐了撂在桌上。絲毫不想到要找他當面說清楚,他反正是什麼話也不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