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五太太那隻貓懷着小貓,後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隻,五太太一隻也不預備留着,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着,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爲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着,心裏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幾件衫褲,裏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着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裏面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裏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藉着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裏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裏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一個陰曆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裏燒香去了,五太太在牀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換上一件乾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裏,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髮。她悄悄的把貓抱着,下樓開了後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裏,走上臺階,那裏面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徑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嗚嗚做聲的哄着拍着,在那裏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裏?”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覺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裏,彷彿在那裏發呆,便問道:
“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爲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隻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隻的。”說着,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裏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裏抱着那隻小貓,另一隻手握着它兩隻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臺階。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裏也非常鬆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並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麼,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心裏只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後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着腰拿着把扇子極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氣裏,那白煙滾滾的住橫裏直飄過去。她只管彎着腰扇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着了。他覺得他剛纔倒好像是有心咳那麼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咦?……我後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金槐喲了一聲,彷彿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裏。”小艾便道:“你今天來看他們啦?”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說到這裏,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着頭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地站在後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