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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我沒去辦公室,直接回了泰什維奇耶的家裏。在家裏作準備的茜貝爾說:“我想問你香檳酒的事,往辦公室打了幾次電話,但每次他們都說你不在。”

我沒能給她任何回答,悄悄溜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記得,我躺在牀上,絕望地想到自己竟是如此不幸,今夜會過得很糟糕。痛苦地幻想芙頌,把玩她的物件尋求安慰,讓我看不起自己,但這也爲我打開了我想進一步走入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現在我感到自己將無法扮演一個茜貝爾花了很大工夫準備的聚會所必需的健康男人角色,因爲這樣的一個男人應該是富有、聰明、開心、懂得享受生活的。更何況我也清楚,在自家舉辦的一個聚會上,我也無法做得像一個板着臉鄙視一切的二十歲憤青。茜貝爾知道我那無名的祕密疾病,她能夠寬容我,而興致勃勃來參加夏末聚會的客人們就不會像她那樣對待我了。

晚上7點,當第一批客人到達時,我像一個好客的主人那樣,向他們展示了伊斯坦布爾的酒吧和熟食店裏祕密出售的所有走私洋酒,並用這些洋酒招待了他們。我記得,自己倒騰了一陣子唱片,因爲喜歡唱片的封面,我放了佩珀軍士、西蒙和加豐科的歌曲。我說笑着和茜貝爾、努爾吉汗跳了舞。努爾吉汗最終選擇了麥赫麥特,但扎伊姆看上去好像並沒有不高興。當茜貝爾皺着眉頭告訴我,她以爲努爾吉汗和扎伊姆上了牀時,就像我搞不清未婚妻爲什麼要爲此憂傷一樣,我甚至沒試圖去弄明白。世界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夏天的夜晚從海峽吹來的東北風,讓泰什維奇耶清真寺天井裏的楓樹葉,發出了從我兒時起就熟悉的可愛而溫柔的沙沙聲;天色漸暗時,燕子們在20世紀30年代蓋的公寓樓和清真寺的上空鳴叫着飛過;沒去別墅的尼相塔什人家裏的電視光亮隨着夜幕降臨而變得更加明顯;一個無聊的年輕女孩出現在一個陽臺上,隨後一個不開心的父親出現在了另外一個陽臺上,他們茫然地盯着街上來往的車輛看了一會兒;而我,就像欣賞自己的情感一樣,欣賞着所有這些景緻,我害怕自己將永遠無法忘記芙頌。我坐在自家陽臺的陰涼地裏,一邊靜靜地聽別人閒聊,一邊不停地喝酒。

扎伊姆這次帶來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因爲高考得了高分,因此女孩看上去很幸福,我和這個名叫阿伊謝的女孩聊了一會兒。陪我喝酒的是茜貝爾的一個朋友的男友,這個酒量很大、害羞的男人是做皮革進口生意的。當天空被一種天鵝絨般的黑暗淹沒後,茜貝爾出來說:“你這樣可不好,進去一會兒吧。”我們依然用勁摟着對方,跳了那並不幸福卻看上去很浪漫的舞。因爲有些燈關上了,因此在半暗的客廳裏,在這套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和一生的單元房裏,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氛圍和色彩,而這在某種程度上和我失去了自己整個世界的情感是吻合的,因此和茜貝爾跳舞時,我使勁摟着她。因爲我的憂鬱持續了整個夏天,也因爲我的酗酒習慣在夏末也傳給了她,因此我親愛的未婚妻也像我那樣搖晃。

用當時娛樂專欄作家的話來說,“夜深後在酒精的作用下”,聚會慢慢變了味。杯子和酒瓶被打碎了,45轉和33轉的唱片被弄壞了,有些情侶受歐洲雜誌上藝術和醜聞頁面的影響,更多帶着表現的樂趣,開始接吻,有些人則帶着所謂做愛的意圖躲進了我和哥哥的房間裏。聚會的氣氛裏,還有這羣富家子弟對他們即將逝去的青春和現代主義激情所感到的慌亂。八九年前的夏末,在我趕在父母從別墅回來之前開始舉辦這些聚會時,聚會的氣氛裏帶有一種針對父母的無政府主義憤怒;當我的朋友們粗暴地擺弄、打碎廚房裏那些昂貴的器具時,當他們醉醺醺、嬉笑地從父母櫃子裏翻出那些舊帽子、香水瓶、電動鞋拔、領結、領帶、衣裙互相展示時,他們會感到輕鬆,因爲他們相信自己也帶着一種政治的憤怒。

在以後的那些年裏,這羣人裏只有兩個人蔘與了政治。他們中的一個在1971年的軍事政變後被關進了監獄,直到1974年大赦時才被放出來。他們倆大概都因爲覺得我們這些人“沒有責任感、放縱和平庸”,所以遠離了我們。

而現在,在接近黎明的一個鐘點,努爾吉汗也在翻我母親的櫃子,但她那麼做並不是因爲一種無政府主義的憤怒,而是出於女人的好奇心。她用一種非常嚴肅的口吻說:“我們要去奇利奧斯游泳,我在看你母親是否有泳衣。”儘管芙頌那麼想去,但我卻沒能帶她去奇利奧斯游泳,痛苦和悔恨瞬間將我緊緊抓住,爲了能夠承受,我不得不一頭倒在了父母的牀上。我在牀上也能看見醉醺醺的努爾吉汗在用找泳衣的藉口,亂翻母親早在20世紀50年代留下的那些繡花襪子、優雅的泥土色緊身衣、沒被流放到邁哈邁特公寓樓的帽子和圍巾。努爾吉汗從母親放尼龍襪子的抽屜裏翻出了一隻包。因爲母親不相信銀行的保險櫃,因此把房產證、地契都藏在了這個包裏,包裏還有一串串因爲賣掉或是出租而無用的房門鑰匙、一張三十六年前從娛樂專欄上剪下的登有父母結婚消息的剪報、二十四年前從《生活》雜誌的社會版上剪下的一張母親的照片,照片上母親在人羣中顯得非常時尚和迷人。努爾吉汗把這些東西全都看了一遍。她說:“你母親是個很可愛、很有趣的女人。”我躺在牀上像個死人一樣說:“她活得很瀟灑。”當我想着和芙頌在這個房間裏度過一生該有多好時,努爾吉汗甜美、快樂地哈哈大笑起來。我想因爲是被這種神經質的笑聲吸引,因此先是茜貝爾,隨後是麥赫麥特走進了房間。當茜貝爾也和努爾吉汗一起帶着一種酩酊的認真翻母親的櫃子時,麥赫麥特坐到了牀的一角,那是父親早上穿上拖鞋前,坐在那裏茫然地看着腳趾頭的地方。他坐在那裏長時間含情脈脈地看着努爾吉汗。他是那麼幸福,因爲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那麼快地找到了一個瘋狂愛上並能和她結婚的戀人。我感覺他在驚訝於自己的幸福,甚至因爲太幸福而感到害羞。但我並不嫉妒他,因爲我覺得他十分害怕被欺騙,害怕一個蒙羞、糟糕的結局,害怕自己會後悔。

茜貝爾和努爾吉汗,互相說笑着、認真地向對方展示從母親櫃子裏翻出來的東西,隨後又互相提醒對方她們是爲了去游泳而在這裏找泳衣的。我在這裏展出她們從母親櫃子裏翻出來的那些東西。

尋找泳衣和“我們去海邊游泳”的談話一直持續到天邊露出第一縷晨光。其實誰都沒有清醒到可以開車的程度。我知道和酒精、失眠混在一起的愛情傷痛在奇利奧斯海濱浴場將會是我無法承受的,因此我是不會去的。我對他們說,我和茜貝爾隨後會過去,但我一直在磨蹭。天亮時,我走到母親坐在那裏喝着咖啡看葬禮的陽臺上,揮手喊了樓下的朋友們。大街上,扎伊姆和他的新情人阿伊謝,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以及其他幾個人在醉醺醺叫嚷着,他們互相扔着一個閃光的紅色塑料球,他們的喧鬧聲足以吵醒整個泰什維奇耶。當麥赫麥特最終關上車門時,我看見幾個去做早禮拜的老人正在泰什維奇耶清真寺裏慢慢地走着。他們中也有對面公寓樓的看門人,他總在年前穿上聖誕老人的衣服去街上賣國家彩票。就在這時,我看見麥赫麥特的車子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車慢慢後退着停穩了。車門打開後,努爾吉汗走了出來,她使勁朝着六樓,衝我們喊道她忘了自己的絲巾。茜貝爾跑進去拿來絲巾,從陽臺上把它扔了下去。紫色的絲巾在若有若無的風中彷彿一隻風箏,扭捏着一張一合、膨脹扭曲着慢慢飄落下去。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和茜貝爾在陽臺上看絲巾飄落時的樣子,因爲這是我和未婚妻最後的幸福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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