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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爲你感到驕傲。”儘管我十分真誠,但我的聲音裏有一種深切的挫敗感。我說:“整個巴黎都應該看見這些畫!”其實就像我往常想說的那樣,我真正想說的是“親愛的,我很愛你,很想你,遠離你是一種巨大的痛苦,看見你又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但是彷彿圖畫世界裏的缺憾變成了我們世界裏的缺憾,當我憂愁地看着燕子圖畫上的輕鬆、簡單和單純時看見了這點。
我感到了一種來自內心的痛楚,我小心翼翼地說:“芙頌,畫得非常好。”
如果我說畫上有一種韻味,這種韻味讓人想起受英國繪畫影響的印度微型畫、日本和中國的花鳥畫、奧特朋<small>40</small>的仔細、甚至是伊斯坦布爾商店裏出售的一種巧克力威化餅乾裏的鳥系列畫,請記住我愛她。
我們看了芙頌在鳥兒身後描繪的城市風景。它們在我內心喚醒的不是喜悅,而是憂愁。我們非常愛這個世界,我們屬於它,也因此我們彷彿留在了這些圖畫的單純裏。
“下次你用更鮮豔的顏色畫城市和鳥身後的那些房子吧……”
芙頌說:“無所謂,親愛的,我只是在打發時間。”
她把拿起來給我看的畫放到了一邊。我看了看那些非常吸引我的顏料、畫筆、瓶子和染上了五彩顏料的抹布。就像那些鳥兒的圖畫一樣,所有東西都是整整齊齊的。前面放着內希貝姑媽的布塊和幾個頂針。我把一個彩色陶瓷的頂針、一根芙頌剛纔煩躁地拿在手上的橘黃色蠟筆扔進了口袋。我們在1979年底經歷的最黑暗的幾個月,也是我從凱斯金家偷東西最多的時期。這些物件,不再僅僅是我經歷的一個時刻的標誌,一樣讓我想起那個美好時刻的東西,對我來說也是那個時刻的一個部分。比如我在純真博物館裏展出的火柴盒……這裏的每個火柴盒都被芙頌的手觸摸過,都留着她手上的味道和隱約的玫瑰水香味。就像我在博物館裏展出的其他物件一樣,當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單元房裏拿起這些火柴盒,我就能重溫和芙頌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和她四目相視的樂趣。但當我拿起火柴盒不經意似的放進口袋時,我在心裏感到的幸福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從我癡迷地愛着、卻“無法得到”的人身上,掰下了即便是一個很小部分的幸福。
掰下這個詞暗示的東西,當然是我們所愛之人神聖軀體上的一個部分。但對我來說,三年時間裏,她的父母、我們喫晚飯的餐桌、取暖爐、煤桶、電視上面的小狗擺設、古龍水瓶、香菸、拉克酒杯、糖罐,楚庫爾主麻家裏的所有東西,在我腦海裏都慢慢變成了芙頌的一部分。就像每星期能夠看見芙頌三四次感到的幸福那樣,因爲能從凱斯金家——也就是從芙頌的生活中——拿(偷是個錯誤的詞)三四件,有時六七件,甚至像在那些最不幸的時候那樣十到十五件東西去邁哈邁特公寓樓,我會沉浸在一種勝利的情感裏。芙頌的一件物品,比如她若有所思看電視時拿在手上的一個鹽瓶,眨眼功夫被我塞進口袋,聊天、慢慢喝着拉克酒時,知道鹽瓶在我口袋裏,“我已經擁有了她”,會給予我一種如此大的幸福,以至於最後我能不太費勁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被我塞進口袋的那些東西,1979年夏天后,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我那無法起身告辭的危機。
那些年不僅僅對芙頌,對我來說也是最不快樂的歲月。多年後,當生活讓我遇見伊斯坦布爾的那些癡迷、怪異、不幸的收藏家時,當我去他們那被紙張、垃圾、盒子、照片塞得滿滿當當的家裏拜訪他們時,當我試圖去明白我的這些兄弟在積攢汽水瓶蓋或是演員照片時的感受,明白每件新物品對他們意味着什麼時,我想起了自己從凱斯金家拿東西時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