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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是在老的佩麗影院開拍的,有段時間所有帶唱歌情節的電影裏的夜總會場景都是在那裏拍攝的。撤掉了座椅的影院,擺上桌子後被變成了一家夜總會。影院寬敞的舞臺,即使比不上那時最大的馬克西姆夜總會和位於耶尼卡帕的恰克爾夜總會,但也足夠大了。在顧客們一邊喫喝,一邊觀看舞臺上的歌手和幽默主持人以及像雜技和魔術那樣的其他“綜藝節目”的夜總會里,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末,既可以聽到土西結合的土耳其音樂,也拍攝了很多帶唱歌情節的電影。電影中的那些夜總會場景,主人公們首先會用一種誇張的語言介紹自己和他們的痛苦,但多年後,就像從觀衆和顧客那瘋狂的掌聲和激動的淚水中也能明白的那樣,他們仍將是在夜總會獲得人生的成功。
費利敦向我透露了耶希爾恰姆的製片人們爲了降低羣衆演員的成本而採用的各種方法:從前,因爲像澤齊·繆然<small>44</small>和艾美爾·薩英<small>45</small>那樣的真正歌手多數時候會在電影裏扮演他們自己,因此只要戴領帶、穿西裝和舉止文雅的人都會被作爲觀衆請進拍攝現場。夜總會的桌子會被那些願意免費觀看明星的人坐滿,這樣不花一分錢,羣衆演員的問題也就解決了。而最近幾年,像帕帕特亞那樣鮮爲人知的演員取代了那些歌唱家。(在電影裏,扮演遠比自己更加有名的歌唱家的這些小明星,會在一兩部電影后變得和他們扮演的角色一樣有名,於是又會有更加沒名的窮歌手在電影裏扮演他們的角色。有一次穆扎菲爾先生告訴我說,土耳其觀衆厭倦那些無論在現實生活,還是在電影裏都有名和富有的人。一部電影的神祕力量,來自它的明星在現實生活和電影裏的地位差距。而電影故事原本就是爲了縮小這一差距的。)因爲沒人會穿戴齊整地去佈滿灰塵的佩麗影院聽一個無名歌手唱歌,因此就給那些扮演觀衆的帶領帶、穿西裝的男人和不帶頭巾的女人提供免費烤肉。以前,塔伊豐喜歡在朋友聚會上調侃他在露天影院裏看過的土耳其電影,在他模仿了那些喫飽了肚子擺出富人架勢、戴領帶的窮演員的造作姿態後,他會帶着一種受委屈之人的真誠惱怒憤憤不平地說,其實土耳其富人根本不是這樣的。
我從費利敦拍攝前,用他在當助理時的例子跟我說的那些事情裏知道,便宜的羣衆演員除了錯誤地宣傳富人,還可能會製造出更大的麻煩。一些人喫了烤肉,不等拍攝結束就要離開;一些人在桌上看報紙;一些人當明星歌手唱到最感人的歌詞時,和其他羣衆演員說笑(其實這和現實生活是相符的);一些人則疲於等待而在桌上睡着了。
第一次去《破碎的生活》的拍攝現場時,我看見“劇務主任”因爲生氣,正在滿臉通紅地訓斥那些看着鏡頭的羣衆演員。就像一個真正的電影製片人,一個老闆那樣,我靜靜地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正在那時,我聽到了費利敦的聲音,於是一切在瞬間被賦予了土耳其電影那一半是神話,一半是低俗的魔力,帕帕特亞手拿麥克風開始走在延伸到觀衆席間的高臺上。
五年前,我和芙頌和費利敦在椴樹樓附近的一個花園影院裏看過帕帕特亞出演的一部電影,帕帕特亞扮演一個讓因誤會而分手的父母和好的能幹、機靈和善良的小女孩。而現在,(帶着一種標示所有土耳其孩子命運的速度),帕帕特亞卻變成了一個疲於奔命、憤怒和沉浸在痛苦之中的犧牲品。失去了土耳其電影的悲劇色彩和純真,因此命中註定會早死的不幸女人的樣子,對於帕帕特亞來說就像是一件非常合體的衣服那樣合適。當我想起帕帕特亞兒時的純真時,我可以明白她現在的狀態;而從她在舞臺上那疲憊和憤怒的狀態裏,我可以看到她兒時的純真。在一個不存在的樂隊的伴奏下——費利敦將會使用從別的電影人那裏拿來的音樂——帕帕特亞像一個模特那樣走着,她帶着一種絕望的反抗走到了對真主造反的邊緣,她那復仇的渴望,因爲讓人想起了她所忍受的強烈痛苦,因此讓我們黯然神傷。在和那裏的所有人一起拍攝這個鏡頭時,我們在帕帕特亞的身上感到了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即便有些低俗。打瞌睡的羣衆演員打起了精神,就連那些送烤肉的招待員也開始駐足觀看了。
帕帕特亞像拿着鑷子那樣拿着手裏的麥克風。那些年,大明星們都有反映各自特點的拿麥克風的姿勢,而帕帕特亞卻爲此帶來了一種全新和原創的風格,我在佩魯爾認識的一個記者認爲,這是不久後她將成爲一個大明星的佐證。在那些年的夜總會里,固定在一個三腳高支架上的麥克風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拖着長長電線的移動麥克風,這給歌星走下舞臺,走近觀衆創造了機會。然而它帶來的問題是,歌星一方面要用悔恨和憤怒的動作,有時用眼淚來強調歌曲的情感,另一方面不得不去注意那根長長的電線,就像家庭主婦爲了不讓吸塵器的長線繞到桌腿上而忙碌。因爲在放錄音,所以帕帕特亞其實沒在真唱,麥克風的電線也沒連在、繞在任何地方,但帕帕特亞卻做出一副電線繞到了什麼地方的樣子,用一個非常優雅和柔和的動作解決了這個問題。後來還是同一個記者帶着仰慕對我說,這些動作就像一個爲跳繩的夥伴搖繩子的小女孩的動作。
快速進行的拍攝告一段落時,我祝賀了費利敦和帕帕特亞,我對他們說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這些話一出口,我就感覺自己儼然成了報紙和娛樂版塊上的那些製片人了。也許是因爲記者們在旁邊的緣故!但是費利敦身上也出現了一種完全像報紙上說的那種導演的氣質:拍攝的速度和忙亂帶走了他身上的稚氣,彷彿他在兩個月裏一下長了十歲。他的身上出現了一種有始有終、堅決、強大、略微帶點殘酷的男人氣概。
那天我感覺到,帕帕特亞和費利敦之間產生了一種愛情、至少是一種認真的關係。但我還不能完全確信。因爲當身邊有記者時,大小明星們都會做出一副他們之間發生了祕密戀情的樣子。或是在那些準備娛樂和電影版面的記者們眼裏有一種散發出禁忌、罪孽和罪過味道的東西,而演員和電影人也在配合着他們那麼做。記者拍照時,我遠離了鏡頭。因爲芙頌每星期會在某個地方找來像《聲音》《週末》那樣上面有許多電影界新聞的雜誌來看。我覺得她會在這些雜誌上看到有關費利敦和帕帕特亞的緋聞。而帕帕特亞也有可能會暗示,她和男主角塔希爾·湯,甚至和我——“和製片人!”——發生了戀情。然而,其實不需要任何人去暗示什麼,因爲那些準備娛樂和電影版面的人,一旦認定哪條消息會大賣就會去編造這條消息,然後再添油加醋地寫出來。有時他們會在一開始就誠實地告訴演員那是虛假的消息,而演員們也會配合他們擺出必要的“親密姿勢”。
我既爲芙頌遠離這種生活和這些人而感到高興,同時又因爲她沒能經歷這些喧譁和有趣的事情而爲她感到惋惜。事實上,在電影和生活中——兩者在觀衆的眼裏是相同的——扮演各類墮落女人、經過了命運的循環後成爲了一個女明星的人,轉眼間變成一個道德高尚的淑女繼續她的演藝生涯也是可能的。芙頌可能也在幻想這個嗎?爲此她需要爲自己找一個黑社會的“教父”,或是那種關係上的一個膽大妄爲的流氓有錢人。這些流氓一旦和明星們建立了關係,就會立刻禁止她們在電影裏演接吻和裸露的戲。裸露指的僅僅是——未來世紀的讀者和博物館參觀者們不要誤會——小腿和肩膀的裸露。明星若得到一個“教父”的庇護,那麼關於她的那些低俗、嘲諷和無恥的新聞也會被立刻封殺。曾經有一個對此類禁令不知情的年輕記者,因爲寫了一個在赫赫有名的某“教父”庇護下的女明星高中當舞女時被著名大廠主包養的消息,腿上便被打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