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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芙頌家度過了整個夜晚。有時,我到樓下,和前來弔唁的鄰居和熟人坐在一起。有時,我走上樓,去安慰在自己房間裏哭泣的芙頌,撫摸她的頭髮,往她手裏塞一塊乾淨的手帕。當她父親的遺體躺在隔壁房間,樓下鄰居和熟人們喝茶、抽菸、無聲地看電視時,九年後,我和芙頌第一次躺在同一張牀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我使勁聞了聞她脖子、頭髮和因爲哭泣而出汗的肌膚上的味道。隨後我下樓去給客人們續了茶。
對此一無所知的費利敦,那天夜裏沒有回家。現在,多年後我明白,鄰居們不僅自然地看待了我的存在,還像對芙頌的丈夫那樣來對待我是怎樣的一種禮貌。給所有這些在我出入楚庫爾主麻以及進出芙頌他們家時認識的人準備茶水和咖啡、傾倒他們的菸缸、招待他們喫從街角的餡餅店裏叫賣來的餡餅外表,幫我、芙頌和內希貝姑媽打發了時間。有一會兒,這三個人,在坡上有一家小店的木匠,博物館參觀者因爲那隻假手應該還記得的拉赫米的大兒子,塔勒克先生某個下午和他玩紙牌的老朋友,在後屋裏分別擁抱了我,並再次讓我要節哀順變。儘管我爲塔勒克先生感到哀傷,但我羞愧而深切地感到,內心充滿了一種無限的生活慾望,因爲正在靠近一段嶄新的人生,其實那天夜裏我是非常幸福的。
當銀行家在1982年6月破產逃去國外後,塔勒克先生開始去一個由和自己一樣的“受害儲戶”(這是報紙喜歡用的一個詞)成立的協會。這個協會的目的是用法律手段幫助那些退休人員、小公務員要回被破產銀行家騙走的錢,但他們沒能成功。就像塔勒克先生有些晚上笑着、用一種幾乎毫不在乎的語氣講述的那樣——他也會說他們是“一羣蠢貨”——有時因爲無法作出一個共同的決定,一段時間過後受害儲戶們之間就會出現爭吵。這些爭吵會演變成推搡、動拳頭和打鬥……有時,他們會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好的一份申請書送去財政部,或是一家對此沒有絲毫興趣的報社,抑或是一家銀行的門口。那陣子,一些人會向銀行投擲石塊,叫嚷着試圖讓別人知道他們的煩惱,有時一個銀行職員會受到攻擊。隨後還發生了銀行家辦公室、家被洗劫的事情。塔勒克先生有段時間大概也參與了一起爭鬥,所以遠離了協會,但當我和芙頌爲了駕照流汗,下海游泳時,他又開始去協會了。據說,那天下午他在協會爲一件事生了氣,感到心區疼痛後回了家,就像後來趕來的醫生在一秒鐘內確診的那樣,他死於心肌梗死。
芙頌還因爲父親死時自己不在家而痛苦。塔勒克先生一定是在牀上等了女兒和妻子很長時間。那天,內希貝姑媽和芙頌爲了趕做一條裙子去了莫達街區的一戶人家。儘管我在資助他們,但我知道內希貝姑媽不時還會拿着她的針線盒去一些人家做活。我不會像別的一些男人那樣,認爲內希貝姑媽的工作對我來說是一種侮辱,相反,我對她這麼做表示讚賞,儘管沒有任何必要。但每次聽說芙頌不時也跟她一起去時,我就會感到不安。有時我會擔心,我的美人,我的惟一在那些陌生人家裏做什麼,但芙頌會像說起一次遊玩或是一次娛樂那樣說起她難得,也越來越少去的那些日子——就像很多年前,她母親去蘇阿迪耶給母親做衣服那樣——她說,她們在去卡德柯伊的渡船上喝了阿伊讓、給海燕投餵了麪包圈,天氣很好,海峽很漂亮。她是那麼的興高采烈,以至於我無法跟她說,結婚後我們將生活在富人中間,那時我們倆都不會願意碰到一個她曾經去他們家做過針線活的人。
所有人走後,我蜷曲在後屋的長沙發上睡着了。這是我第一次和她睡在同一個屋檐下……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睡着前,我聽到檸檬在籠子裏發出的聲響,隨後還聽到了船隻的汽笛聲。
晨禱的召喚聲響起時,我被從海峽傳來的汽笛聲吵醒。在夢裏,芙頌昨天從卡拉柯伊坐船去卡德柯伊的事情和塔勒克先生的去世連在了一起。
我還不時聽到了報霧的哨聲。霧天特有的一種奇怪的貝殼色光亮籠罩在整個房間裏。就像在一個白色的夢境裏那樣,我輕手輕腳地走上了樓。芙頌和內希貝姑媽,摟抱着躺在芙頌和費利敦度過了他們婚姻中頭幾個幸福夜晚的牀上。我覺得內希貝姑媽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當我在門口仔細朝裏望去時,我看見芙頌真的還沒醒,而內希貝姑媽在裝睡。
我走進另外那個房間,輕輕拉起牀單,第一次看了看塔勒克先生的遺體。他身上穿着去受害儲戶協會時穿的西裝。他的臉是慘白的,血液聚集在了他的後脖頸上。他臉上的斑點、痣、皺紋,似乎因爲死亡在瞬間增多,變大。這是因爲他的靈魂走了,還是因爲他的軀體從現在起就開始腐爛和改變了?屍體的存在和它所給予的恐懼,遠比我對塔勒克先生的愛更爲強烈。現在我不想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去認識塔勒克先生,而是想逃離死亡,但我還是沒走開。
我喜歡塔勒克先生,因爲他是芙頌的父親,也因爲那麼多年我們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喝酒,看電視。但因爲他從沒完全真誠地對待過我,我也沒能完全地接受他。儘管我們倆對彼此都不滿意,但我們還是友好地相處了那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