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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問那個。我問的是,你爲什麼要這些照片。”
這個問題意味着,每個收集、積攢物件的人心裏都有一件傷心事,一種深切的煩惱,一處難以啓齒的心靈傷痛。我的煩惱是什麼?是因爲我愛的人遠去了,我卻沒能在她的葬禮上把她的照片別在胸口上嗎?還是就像問這個問題的人那樣,我的煩惱是一件根本無法啓齒、令人羞慚的事情嗎?
在20世紀90年代的伊斯坦布爾,還沒有任何私人博物館,那些因爲癡迷而暗自鄙視自己的收集家,也會公開地、不失時機地相互鄙視。這些鄙視還夾雜着收藏家之間的嫉妒,因此會變得更爲惡劣。他們聽說,內希貝姑媽搬去了尼相塔什,在建築師伊赫桑的幫助下,我把凱斯金家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博物館樓,也就是我建了“一座像歐洲那裏的私人博物館”,他們還知道我很有錢。完全因爲這個原因,我曾期望伊斯坦布爾的收集家們興許會緩和一下他們的鄙夷態度,因爲他們可能會想,我不是因爲一個隱祕、深切的心靈傷痛,也就是說,我不是因爲像他們那樣腦子出了問題,而是就像在西方那樣,完全因爲我有錢,爲了揚名建博物館而積攢物品的。
在赫夫澤先生的堅持下,也帶着興許會碰上一兩件讓我想起芙頌,在故事裏有一席之地的東西的希望,我出席了一次那些天剛成立的“收集愛好者協會”的會議。在協會租用了一上午的婚禮小禮堂裏,我感覺自己好像身處於一羣被社會排斥的麻風病人中間。一些從前我聽說過名字的協會成員(包括火柴盒收集家寒冷·蘇普西在內的大多數讀者認識的七個人),用一種比對一個伊斯坦布爾收集家更鄙視的態度對待了我。他們很少和我說話,好像我是一個值得懷疑的人、一個間諜、一個陌生人,他們的行爲傷害了我。就像赫夫澤先生後來用一種表示歉意的神情解釋的那樣,儘管我很有錢,但我依然在物件上爲我的煩惱尋找出路,這在他們那裏喚醒了一種憤怒、厭惡和對生活的絕望。因爲他們是一些無辜的人,他們認爲一旦有了錢、他們那收集物品的頑疾就會痊癒。當我對芙頌的愛情因爲傳聞慢慢被大家知道後,這些伊斯坦布爾的第一批認真的收集家不僅後來幫助了我,還讓我分享了他們從地下轉向地上的抗爭。
還沒有把邁哈邁特公寓樓裏的物品一件件搬到楚庫爾主麻的博物館之前,我爲那些堆集在二十年前我和芙頌做愛的房間裏的收藏品拍了一張照。(從後花園不再傳來踢足球的孩子們的叫罵聲,而是一臺通風設備的噪音。)當這些東西在楚庫爾主麻的博物館家裏,和其他那些東西,我在旅途上找到的、凱斯金家裏的,我從垃圾屋、協會成員和故事有關的人們那裏拿來的東西,混在一起時,一個我在國外的旅行途中,特別是在跳蚤市場上產生的想法,像一幅圖畫那樣展現在了我的眼前。
物品,所有那些鹽瓶、小狗擺設、頂針、筆、髮夾、菸灰缸,就像每年從伊斯坦布爾上空飛過兩次的白鶴羣那樣,無聲地遷徙、散落到了世界各地。我在雅典和羅馬的跳蚤市場上,看到了和這個我送給芙頌的一模一樣的打火機,在巴黎和貝魯特的商店裏則看到了非常相似的。在凱斯金家的餐桌上待了兩年的這個鹽瓶,產自伊斯坦布爾的工廠,我不僅在伊斯坦布爾邊遠地區的飯店裏,在世界各地的其他地方也看見過,比如,新德里的一家穆斯林飯店、開羅老城區裏一處向窮人施捨食物的地方、巴塞羅那星期天賣舊貨的人在人行道上鋪的帆布上、羅馬的一家賣廚房用具的普通商店裏。很顯然,某個人在某個地方生產出了這種鹽瓶,在別的國家裏,人們弄出它的模子,用類似的材料又生產出了很多同樣的鹽瓶。以地中海南部和巴爾幹爲中心,這種鹽瓶的上百萬個複製品,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走進了上百萬個家庭的日常生活。鹽瓶是如何散佈到世界每個角落的問題是一個謎,就像遷徙的鳥兒們彼此間如何建立聯繫,如何每次都沿着同樣的路線飛行那樣。隨後又會出現另一個鹽瓶的浪潮,就像東南風在岸邊留下很多東西那樣,留下新的一撥鹽瓶。大多數人甚至沒發現和這些物品建立起來的情感關係就把它們給遺忘了,即便鹽瓶伴隨着這些人度過了人生中的一段重要時光。
我把自己和芙頌做愛的牀、有黴味的牀墊和藍色牀單,也拿去了被改造成博物館的閣樓。凱斯金他們在這裏生活時,那個閣樓曾經是老鼠、蜘蛛和蟑螂出沒的地方,那裏還放着水箱,黑暗、滿是黴味,現在變成了一個潔淨、明亮和仰望星空的房間。把牀放過去之後,在我喝下三杯拉克酒的夜裏,我想和所有那些讓我想起芙頌的物件一起,在它們那濃郁的情感氛圍擁抱裏入睡。春天的一個晚上,我用鑰匙打開了新開在達爾戈奇街上的樓門,走進了內部結構被改造成博物館的家,我像一個幽靈那樣慢慢爬上筆直、幽長的樓梯,一頭倒在閣樓的牀上,睡着了。
有些人會用物件來充斥他們生活的地方,臨死前再把他們的家變成博物館。而我在試圖用我的牀、我的房間和我的存在,把一個已經被變成博物館的家再變回到家的狀態。依戀着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記憶的物件入眠,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