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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罷,擲筆而逝。琴仙一見,又昏暈倒了,慌得劉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牀前,抱了道翁雙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劉喜連連解勸道:"大爺,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復生,料理後事要緊。這麼個熱天,也不宜耽擱。"琴仙那裏肯聽,又哭了好一會,直到淚枯聲盡,人也起不來了。劉喜扶了他起來,又拿水來與他淨了臉,琴仙才敢仰視,只見道翁容顏帶笑,玉柱雙垂,室中餘香未散。琴仙對劉喜道:"你看老爺是成了仙了。"劉喜道:"老爺一生正直,豈有不成仙之理。"劉喜與琴仙商議道:"前日扣下船價二十兩,已用了四兩,還有十六兩。我的箱子,他們算有良心,沒有拿去,內中破破爛爛也可當得二三十千,共湊起來,五十吊錢是有的。老爺的後事也只得將就辦了。或者報喪之後有些分子下來,也未可定。但這件事怎樣的辦呢?"琴仙道:"這些事我都不知道,盡要仗你費點心的了。"劉喜道:"這個不消吩咐。"於是先將道翁扶下,易簀之後,點了香燭,焚了紙錢,昨日請的李大夫方來,聞得死了,即忙迴轉。劉喜出去料理,一個人又沒有幫手。棺材買不到,只得向和尚買了那一口停放在後樓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錢。其餘做孝衣,叫吹鼓手,請僧唸經,僱了一個廚子,忙得不了。琴仙諸事不能,惟在牀前守屍痛哭,水漿不入口者兩日。劉喜又疼他,也無空勸他。入殮之後,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靈幃伴宿,劉喜也開鋪在一邊。此時正是中元時候,是個蘭盆鬼節。南京風俗,處處給鬼施食,燒紙唸經,並用油紙紮了燈綵,點了放在河中,要照見九泉之意。一日之內,斷風零雨,白日烏雲,一刻一變。古寺中已見落葉滿階,蕭蕭瑟瑟。夜間月映紙窗,秋蟲亂叫,就是歡樂人到此,也要感慨,況多愁善哭如琴仙,再當此煢煢顧影,前路茫茫,豈不寸心如割!正是死無死法,活無活法。若死了,道翁這個靈樞怎樣?豈不做了負恩人?若活了,請教又怎樣熬這傷心日子?數日之間,將個如花如玉的容顏,也就變得十分憔悴了,飲食也減了。一個來月,日間惟喝粥兩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風動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併起來。在房裏走了幾步,腳下又虛飄飄的。聽得劉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時,見枕頭推在一邊,仰着面,開着口,鼻孔朝天,鼾聲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見一個耗子,在他鋪上走去,聞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聲,耗子跳了過去,琴仙也轉身回鋪。聽得劉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幾聲,便罵起來,忽然一搶出來,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聳然,不知何故,忙出來拉他。劉喜撞開長窗,望着大樹直奔上去,兩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會,不見響動,才大着膽走上前,見劉喜抱着樹,又在那裏打鼾。琴仙見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幾聲,推了幾推,劉喜方醒過來,問道:"做什麼?"琴仙道:"你是什麼緣故?睡夢中跑出來,抱住了樹。"劉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來是夢。我方纔張貴來扯我的被窩,我正要捉他,問他的箱子,一趕出來抱住他,不想抱着了樹,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進來,關了窗子,劉喜倒身復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會覺自己走出寺來,見對面有個書鋪,招牌寫着華正昌三字,有個老年掌櫃的照應了他。琴仙即進鋪內,忽聽鑼聲鍠鍠,又接着作樂之聲。回頭看時,見一對對的旌旗幡蓋,儀從紛紜,還有那金盔金甲,執刀列道,香菸成字,寶蓋蟠雲,玉女金童,華妝妙像,過了有半個時辰。末後見一座七香寶輦,坐着一位女神,正大華容,珠瓔蔽面。看這些儀仗並那尊神都進寺裏去了,琴仙也跟了進去,卻不是那個寺,寶殿巍峨,是個極大所在。只見那些儀從人唱名參見後,兩班排立,弓衣刀鞘,儼似軍中,威嚴要畏。琴仙躲在一棵樹後偷望,見那尊神後站着許多侍女,宮妝豔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有執扇的。只見那尊神說了幾句話,卻聽不明白。見人叢裏走出一個童子來,約十二三歲。雖然見他清眉秀目,卻已頭角崢嶸,英姿爽颯,走上階去,長揖不拜。又見那尊神似有怒容,連連的拍案,罵那童子,見那童子口裏也像分辨。兩人覺說了好一會話,然後見那尊神顏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見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個侍女說了一句什麼,那侍女便入後殿。少頃,捧着一個古錦囊出來,走近童子身邊。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雙手將衣衿拽起,侍女把錦囊一抖,見大大小小的,新新舊舊,五顏六色,共有百十來枝筆,一齊倒入那童子衣兜裏。見那童子謝一聲,站了一會,尊神又與他講了好些話,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廟門,心上想道:"這不知是什麼地方?那個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處,還是那樣凜凜的神色,怎麼跪也不跪的,想是個有根氣的人,來歷不小。"琴仙將要出去,只見一個戴金幞頭穿紅袍的神人進來,仔細一看,就是他義父屈道翁。琴仙喫了一驚,心上卻不當他是死的。因爲這個地方,不敢上前相見,仍躲在樹後。見他義父上階,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禮,略把手舉了一舉,見他義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問了幾句話,便聽得一聲雲板,兩邊鼓樂起來。尊神退入後殿去了,儀從亦紛紛各散。見他義父獨在階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時忽想他已身死,一陣傷心,上前牽住了衣哭起來。見他義父也覺悽然,便安慰他道:"琴兒,你受苦了,也是你命裏註定的。不過百日困苦,耐煩等候,自有個好人來帶你回去。"琴仙想要問他幾件事情,卻一件也想不起,就記得方纔那個童子,問道:"方纔有個童子進來,那尊神給他許多筆,始而又罵他,這童子是什麼人?"道翁道:"這童子前身卻不小,從六朝時轉劫到此刻,想還罵他從前的罪孽。後來是個大作家,名傳不朽的。三十年後見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後還有大著作出來。"琴仙又問道:"這位尊神是何名號?"道翁道:"低聲。"便左右顧盼了一會,用指頭在琴仙掌中寫了兩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問時,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隨在後頭。見他出了廟門,上了馬,也有兩個皁隸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邊梅翰林來了。"琴仙回頭一看,只見江山如畫,是燕子磯邊,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忽見一個船靠攏來,見子玉坐在艙裏,長吁短嘆。
琴仙又觸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與他的船相併。琴仙又見他艙裏走出一個美人來,豔妝華服,與子玉並坐。琴仙細看,卻又大駭,分明就是他扮戲的裝束,面貌一毫不錯。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緣故來。見他二人香肩相併,噥噥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氣來。忽見那美人拿了一面鏡子,他們兩人同照,聽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說道:"一鏡分照兩人,心事不分明。"聽得子玉笑道:"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聲:"庾香好麼?"那子玉毫不聽見。琴仙又叫了一聲,只聽子玉說道:"今日好耳熱,不知有誰罵我。"那美人忽然望見琴仙,便說道:"什麼人在這裏偷看人?"便將鏡子望琴仙臉上擲來。琴仙一躲,落在艙裏,那邊的船也不見了。
琴仙拾起鏡子來一照,見自己變了那莫愁湖裏採蓮船上的紅衣女子,心中大奇。忽又見許多人影,從鏡子裏過去,就是那一班名士與一班名旦。自己忽將鏡子反過來,隱隱的有好些人映在裏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類。正看時,那鏡子忽轉旋起來,光明如月,成了一顆大珠,頗覺有趣。忽然船艙外伸進一隻藍手,滿臂的鱗甲,伸開五個大爪,把這面鏡子搶去了。
琴仙"哎喲"一聲,原來是夢。睜眼看時,已是日高三丈,劉喜早已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