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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說到清兵南下,錢、龔迎降。這龔尚書芝麓,名叫鼎孳,原是江南合肥縣人氏。他卻有兩位夫人,第一位童夫人,因爲受過明朝的誥封,將清朝的誥封,情願讓了第二位夫人顧氏。那顧氏原是秦淮佳麗,生得莊妍靚雅,風度超羣,髮鬢如雲,桃花滿面,還畫得一筆好蘭花,與馬守貞不相上下。河房前面,更造了一座眉樓,綺窗繡簾,掩映成趣。憑欄一望,秦淮裏面的畫舫,日間簫鼓,夜間燈火,都好飽我的眼福。樓上牙籤玉軸,錦瑟瑤琴,檐馬丁當,爐香繚繞,人人稱他爲南曲第一家。他便署名一個"媚"字,字曰眉生。其時江南文酒,眉生家從無虛夕。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幾坐無眉娘不樂。後來被一傖父所侮,嚐遍了轡紲的風味,便也推幢息轍,矢脫風塵。龔尚書是雄膏蓋代的人,見了媚娘,願用萬金替他脫籍。
媚娘輕財好客,不減尚書。故吏門生,以縑箋乞媚娘畫蘭的,動輒盈篋。媚娘隨意揮灑,自有一種幽靜的意致。署款自稱橫波夫人,便也改姓徐氏。陳退庵《秣陵集》尚有《青溪訪顧眉生眉樓遺址》,詩云:艤棹青溪水閣頭,居人猶說舊眉樓。春山何處窺明鏡,新月依然上玉鉤。身世滄桑悲永逝,閨房福慧悔雙修。含光同被虛名誤,皖水虞山一樣愁。
橫波夫人自從受了清朝封典,龔尚書也聯翩直上,堪堪要位登臺閣。這班諧臣媚子,趨奉尚書,那一個不趨奉橫波?橫波珊珠鶴補,宮裙繡帔,不但舊時曲中姊妹,望得他同天仙一般,便是王謝故家、崔盧舊第,也羨慕他是青樓的魁首,曲捲的班頭。尚書更是百順千依,不敢違拗他一句。這是金陵王氣,黯然都收,樓管劫灰,美人塵土。總算一座市隱園,尚依然完好。尚書同了橫波,便在這裏下榻。那橫波本是好事的人,正值三十歲壽誕,自有丁繼之、張燕築幾個舊清客,來供奔走。
還有姊妹行中的李大娘、十娘、王節娘這幾人,替橫波盈盈下拜。尚書本也揮金如土,況且橫波喜歡熱鬧,便乘勢開燈張宴,邀集賓客數十百輩,前來聽戲。老梨園郭長春,親自唱了一出。
接着丁繼之、張燕築及二王郎,串了王母瑤池宴。橫波垂簾命酒,同李大娘等談談舊事,知道葛惠芳跟着孫克鹹入閩了,馬婉容又跟着楊龍友去了,寇白門跟着保國公,也不知存亡死活。
王微波被張獻忠留在營裏,只有卞玉京做了女道士,住在祇陀庵裏。橫波想去邀玉京來一敘,倒是十娘說:"玉京黃絁道服,閉戶清修,他誓不再履塵世,我輩何必去惹他呢!"橫波道:"正是十孃的養女香君,做了薰風殿女供奉,究竟有無下落?
侯朝宗聽說同高鷂子不合,回河南去了。香君嫁不着朝宗,我叫老爺做媒,替他訪一個佳婿,總要比楊龍友做媒強多呢!"十娘聽了,嗚咽起來,說香君在杭州西湖出家了,同着童娘娘在一起住。橫波問:"那一個童娘娘?"十娘道:"他是弘光皇帝的妃子,因爲皇帝不認,下在獄裏。到得南京城破,幸虧錦衣衛張老爺救他出來,帶到杭州。他在斷橋旁邊造了水仙庵,招集女修,替周皇后祈福。香君跟了故宮宮女同去的,我也沒法子勸阻她。真叫做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大家正在絮絮叨叨的講話,忽然尚書闖了進來,說道:"外面有一個門人嚴姓,新拜浙江監司,逗留門下。我約他來與宴,他堅要進來替夫人上壽,還是允他不允?"橫波道:"有什麼不允呢?"道言未了,那嚴姓藍頂補褂,搴簾長跪,捧巵稱:"賤子替夫人把盞。"這班女客,驚得大家離座,或竟向內房躲避了。橫波不慌不忙,接了酒盞,一飲而盡。那嚴姓後面擁着許多男客,有拍手的,有狂笑的。橫波眨一眨眼,只見紅藍黃白,各樣顏色的頂子。早有一個修髯白麪的人,排衆出來,向尚書道:"我等衆人也要敬夫人三爵。"橫波認得這人是錢謙益,便整衣穩佩,步出簾來說:"賤妾初度,諸位大人寵臨,已屬非分,那裏敢當賜酒?還是賤妾先敬三爵。"說罷,有一個前發齊眉,後發披肩的小婢,捧着銀壺,斟了一杯,遞在橫波手裏。下面值席的僕人,把諸客的酒一概斟滿,橫波襝一襝衽,將酒一提便飲。三爵既畢,橫波掀簾進去。唱戲的呈上戲目,點齊了重複開鑼。酒闌歌闕,已是三更天氣。橫渡留着李大娘、十娘住下。約定明早到祇陀庵進香,並與卞玉京談談。橫波卸去嚴妝,只穿着短襦繡褲,腰支輕亞,弓彎纖小,望去不過二十許人。尚書等到客散,也到李大娘、十娘這邊來湊趣。那知這樁祝壽的事,未免小題大做,傳到北京,卻被給事中孫垍齡上了一疏道:龔鼎孳飲酒醉歌,俳優角逐。前在江南,用萬金置妓,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爲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哭笑長安,已置其父母妻孥於度外。今歌飲流連,依然如故。且爲該妓稱觴祝壽,糜費巨金。仕宦篙紳,喧呶達旦。故君在殯,更以父喪,虧行天倫,莫此爲甚。請飭部察覈停格。
這疏上去,攝政王只將尚書降了二級,卻傳諭從速北上。
橫波同着大娘、十娘,自從祇陀庵進香回來,也收拾行裝,準備起程了。卞玉京知道橫波將行,便在庵中設齋餞行,仍舊約了大娘、十娘作陪。酒至半酣,從房裏攜出琴囊,呼小童焚上好香,彈一曲《高山流水》。仙露同潤,清風徐來,十指間拂拂若有云煙的氣。橫波嘆曰:"卞姊如此,我輩真凡胎俗骨矣!
"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華經》來,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細看來,覺得比硃砂還要細膩腴潤。橫波便問道:"這是用什麼寫成的?"玉京道:"貧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懺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爲功課。如今供奉起來,爲尚書同夫人祈福。"橫波諸人此時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雲房隨喜。但見石屏紙帳雅淡異常。四壁掛着畫蘭八幀,婀娜剛健,水墨停勻,款稱玉京道人。橫波道:"卞姊有此畫法,我愧不如。"玉京道:"這是近年遣悶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橫波看得玉京雖是清雋,深慮難乎爲繼。又道:"卞姊這樣便算結局嗎?還是擇人而事?"玉京笑道:"出家人那可再墮塵劫?況且貧道從十八歲僑居吳門,後來便到秦淮居住,墮鞭公子,走馬王孫,當時並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變,我輩便亂頭粗服,任人蹂躪。不得已纔算入道,卻又被東中諸侯劫去,強人當夕。幸虧婢子柔柔,有點權變,將他嫩蕊嬌枝,掉我殘花敗柳。我迤邐到了祇陀庵,竹籬茅舍,已是坍損不堪;蝠糞當門,蛛絲滿戶,勉強修葺一番。都仗良醫鄭保御,力爲資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長齋繡佛,精持戒律,與外人罕通聞問。因爲夫人同大姊、十姊,都是手帕舊交,是以有此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