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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可上那處,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着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錯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讀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閒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裏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喫過早飯無事,便和舅太太帶了兩媳婦四家鬥牌。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公子一個的跟班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裏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嚇得扔下牌,啊了一聲。舅太太接着也道:"噯!這是怎麼?"金、玉姐妹兩個裏頭,那何玉鳳聽了烏里雅蘇臺五個字,耳朵裏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裏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只問着舅太太說:"這烏里雅蘇臺,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裏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纔想起來道:"哎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着個文官兒,怎麼又給他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着,便眼淚婆娑的抽噎起來。金、玉姐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孃兒三個,且別盡着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什麼說的呀!"她只管是這等勸着,她卻也在那裏拿着小手巾兒擦眼淚。安太大這才詳細的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辦摺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候老爺,大爺還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淀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吧!"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姐妹兩個依然過上房來。安太太見她姐妹,一個哭得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裏擦眼淚,自己又不禁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着這麼着,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爲什麼呢?"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吁一口氣說道:"噯!大姐,你那裏知道我這心裏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閒話兒來,我只說了一句'咱們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頭享福去吧!"你聽他這麼話,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裏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着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里雅蘇臺,無論什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捨得。什麼原故呢?一則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兩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捨不得的。"說着又哭。招得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孃兒倒不是這麼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着兩個媳婦兒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孃兒三個,盡着這麼圍着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里雅蘇臺了?"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兩個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不料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姐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爲何?原來她兩個這陣爲難,一層爲着不忍看着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爲着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裏,還各各有一樁說不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着,我就在家裏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着,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她這話說得有理,一時找不出話來駁她,急得肚子裏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她把臉一紅,低着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她,張姑娘肚子裏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讀者,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裏受了窄,直捱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說擠話,兩下里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安太太聽得兩媳婦一時都有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兩人,也有這麼大喜的信兒,會憋着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緊兒了,才說出來的。"說着,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兩媽媽說:"這個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了來發作她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她兩個得不是,忙說:"她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和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性兒過些日子再說吧!誰知這個月,兩人又都……"說到這裏,臉上一紅,只瞅着張姑娘笑。張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着她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喫,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着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正囑咐着,只聽舅太太和她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個有什麼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得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兩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着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麼?"正在一頭笑着,忽然又把眉一皺,就說:"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嗎?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捺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麼?"說罷,只皺了眉,歪着頭兒在那裏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張親家母在家裏,好好的給我招呼着我這兩媳婦兒。"金、玉姐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纔要說話,早見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什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着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她婆媳一想,這話果然是不錯,一爲難,重新又哭起來。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孃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怎麼着,我和姑太太倒個頭兒:姑太太在家裏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裏舒服呢?"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她一副正經的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着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臺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安太太見她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麼着,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着,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兩媳婦一見,連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麼着呢?"她也哭了。讀者,你看這安太太這一拜,叫着天下作兒女的看着,好不難過。人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省親就答報得來的。
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來。她姑嫂兩個,一齊歸座,安太太的心裏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喫。喫着煙兒,忽然又自言自語的說道:"這還不妥當。"因和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心了;講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麼着想法好呢?"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麼叫個外場兒,又怎麼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們到了衙門裏,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裏外,什麼穿件衣裳的厚薄,喫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的。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場,好極了,我也不說什麼了。到他貼身兒的事,兩媳婦現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一個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裏,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裏被被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麼疼他,這也是驚動得舅母的?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媽媽跟在屋子裏服侍他不成?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姐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她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機伶,便笑着在張姑娘的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什麼,卻只見她不住的點着頭兒笑。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着她兩個說:"你們倆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料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兩人在那裏打體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什麼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着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間兒有人沒人。緊接着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着和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象是告訴她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僕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呢?原來她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餘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裏,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姐妹見沒人在外間,她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答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纔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是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着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着這個當兒,給他弄了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麼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麼年輕輕兒的,心裏就肯送上這件事上頭,難爲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個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腥的臭的,只圖一時有個人使,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得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着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裏這幾個女孩子裏頭,給他挑一個吧?你們屋裏兩個,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裏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象個人兒的呢,又不合適。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裏,可倒瞧準了一個,只沒敢和婆婆提到這裏。"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着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兩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說:"不是,兩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準了的這個可是誰呢?"何小姐見聞,又往外看了一眼,纔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兩個才說想準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她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裏的那點機伶兒,心裏的那點遲急兒,以至她那點穩重,那個乾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的是她那個性情兒。只是婆婆只這麼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她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和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裏只管想準了,嘴裏總沒敢提。"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她呀!這件事在我心裏,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了。你們倆方纔慮的那個兩層,倒都不要緊。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有什麼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和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着幹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一總兒和你們說這樣句話吧!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裏來,只那年你公公碰着,還支使支使她。到了第二年,他疼愛丫頭,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她在跟前,說她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公公,拘泥到什麼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於你們方纔說的她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麼辦,我心裏也盡有,只我心裏還有好些爲難。這個人得這麼個歸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這位梅香,她還有她孃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纔爲什麼說家裏挑不出個合適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着她,只得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麼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她那皮肉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麼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兒大着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着象個媽媽嫂子似的。這是我心裏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和你公公這麼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的那三層,依我說,都沒有什麼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持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和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喫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麼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着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老,永遠不出嫁的了,她說:'她等着服侍我歸了西,她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個時候要和她說這個,怎麼說得清楚呀?"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這個影兒啊!"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裏住的那一陣子的事嘛。那時候還有她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她大了,叫她媽上緊給她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她家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着麼?"張姑娘說到這裏,安太太說:"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拿文兒,倒象我這裏照着說評書也似的,現抓着了這麼句話造的謠言。"因接着張姑娘方纔的話說道:"我還記得她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什麼東西的兒子,家裏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着一個小子罷咧,怕什麼呢?就告訴她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吧!誰知她媽給她說這個人家兒,沒和她提過,她這無知道了,和她媽叨叨的倒有幾車話,只說她媽怎麼沒良心了,又是說:'怎麼主兒打毛團子似的,掇弄到這麼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她媽哭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個不了。就說了方纔我講的她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她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她孃的苗子不是?"舅太太聽了,只抿着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與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她不是跟着你,這麼女孩兒似的養活慣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的合個性情幾,她又正是從小和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定。"這位老太太心裏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她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着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怎麼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孃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麼着。"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姐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着下跪,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喂!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這裏正說得熱鬧,何小姐機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裏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遊廊門,從臺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下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和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她聽見。"又和金、玉姐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孃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長姐兒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裏養病,怎的又出得來?既出得來,大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她的耳報神,她豈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時纔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採她方纔正合着桃仁紅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她屋裏,就滲着了。她這一滲着,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她。直等她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她,說:"長姑娘,大爺要出外去。"只這一句,她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嚇了一身冷汗,緊按了肚子,擰着一陣疼。不想氣隨着汗一開化,血隨着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裏又一鬆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着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她聽見些什麼,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麼又跑出來了?"她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呀,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菸袋兒咧,喫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盒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着呢!趁着老爺沒回來,明日趁個早兒,慢慢兒的去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喫吧。"她便去裝煙。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喫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鬧,便有家人回來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子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纔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着的歸着,次日起了個大早,纔回到莊園。和太太一見面兒,孃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餘。大家勸住,他連忙着到祠堂行禮,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着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纔回到自己房裏,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閒談,只見上屋裏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裏回太太話:"老爺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只在家候着。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迎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裏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扎掙勁!先在車裏點頭,說了句起來,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纔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裏頭說去吧!"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賠笑答應。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陸保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着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着三命而不齒;禮制所在,也不便過於和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正亂着,張親家老爺和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託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裏來。兩媳婦迎着請了安。這安老夫妻兩個,還用着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拉手兒。那班僕婦丫頭,卻遠遠的排着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
老爺一路進房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爲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詳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裏怎的起身,到那裏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裏盤算,縱使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萬難,是這等遠路,不好請着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裏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她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和金、玉姐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問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着,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撐不住了。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爲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謂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要麼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年輕新進,用什麼人去?且專論文章華國,卻用什麼人去戎馬防邊?其爲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和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禮,不知者鮮不以爲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道爲子爲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里雅蘇臺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禮的道理。至於你此次遠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僕從如雲。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個,這段話卻是拈着幾根鬍子,閉着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撐不住了。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爺說道:"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和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纔到家,且歇歇兒。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誰不該去,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且定規不遲。要說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裏,我就跟着他們出去,也斷沒這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兩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什麼喜信兒呢,沒個正經人兒招呼她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趟。"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哎呀!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得不耐煩,她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裏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的。"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你們瞧這樣兒,犯得上鬧得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