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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方纔聽老爺那頭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她兩人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纔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裏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裏曉得人家孃兒三個,早巳計議得妥妥當當了呢!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安老爺這裏便和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裏的情由。緊接着行李車也到了,衆小廝忙着往裏交東西;有的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裏等着見長姐兒姑娘,可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裏去了?書裏交代過的,她原想着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她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纔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飛,她也謝三兒的窩窩在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兒便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走到院子裏,扶着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寬寬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什麼,連腰圍兒都要脫落下來了。她便和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裏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什麼去了!"說着,一路低着腦袋,來到她屋裏,抓了個小枕頭兒,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着了臉兒,暗暗的垂淚。她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託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裝了一根玉嘴兒、湘妃竹杆兒的小菸袋兒,爲的是上了路隨帶着,上車下店,使着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她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便叫了一聲大姐姐。她聽見有人叫她,這才扎掙着起來,問是誰呀?隨緣兒媳婦一見她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着?"她嘆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裏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就唸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去享福了。'誰知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折,給折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孃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裏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裏該怎麼難受,叫咱們作奴才的旁邊瞧着,肉跳不肉跳呢?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着,又把嘴撇得瓢兒似的。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得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和她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菸袋去了。她把那根菸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着,只一個人兒在她屋裏坐着發愣。上屋這裏只管一羣人等着她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她方纔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裏,便着人一件件往裏收。舅太太見這裏亂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纔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服,換雙襪子,都要回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一面換着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閒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裏的話,此時原不要忙着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她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着老爺平日待她的好處,只是如今她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爲什麼我方纔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她兩個怎的不好去?"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兩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耍弄孫子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使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太太道:"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兩媳婦都有了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裏怎麼是個着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面皮兒呀!到了小於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媳婦兒爲着這件事,爲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兩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老爺聽到這裏,纔要繃臉,太太便吩咐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哥兒,屋裏現放着兩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着太早嗎?我就說:'斷斷乎使不得!就打着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理,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只可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裏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裏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三個人去。兩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着,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和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麼?老爺是最講究的這些,老爺你想想。"太太說到這裏,只見老爺臉上,按着五宮,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哎呀!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替那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纔好?"太太聽這話,知有些意思了,接着說道:"兩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只我不准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裏的女孩子們裏頭,挑一個服侍他吧!'我說:'你們倆瞧家裏這幾個丫頭,那裏還挑得出個象樣兒的來?"誰知她們兩個說這句話,敢是心裏早有了人了。"老爺道:"她兩個心裏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兩人到底還是兩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兩人只一個兒勁的磨着我求我,替她們和老爺說說,要咱們上屋裏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她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老爺一聽這句話,只急得侷促不安,說道:"啊!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黑的個臉蛋兒,比小子倒大着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裏,也真離不開了她。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和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着手的,如今有她經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所以我心裏就那麼回覆了兩媳婦兒了。"老爺道:"咳!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她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纔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這麼說,她是個貴州苗子,也沒什麼的?"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也倒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纔好責成她抱衾問暖,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樣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纔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標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她兩個心裏把我這個公公怎生看待?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安太太未曾和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兒,心裏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和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爲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兩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她們。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閒了我告訴她們是了!"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着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她孃的個拐脾子。"太太這裏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呵!太太說那裏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照這段書說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裏玩弄她家老爺麼?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她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着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僞,性之真也。
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纔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她那個丫頭又是有個衝撞性兒,倘然老爺和她一說,她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這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裏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和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裏和金、玉姐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和她姐妹說道:"莫不是那事兒發作了?"她孃兒三個,便一同過來。安太太一見,便和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和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兩媳婦說:"你公公竟把她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吧!"金、玉姐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着望之儼然的臉上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安公子聽了,一時摸不着這話從那裏說起,只得含糊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說了。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她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兒的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寂靜的聽着,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着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着老爺說,卻又一邊望着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象說的是:"這個人,母親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人,帶去服侍自己呢?"彷彿是在那裏心裏不安、口裏苦辭的話,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只見老爺沉着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裏對鑿起四方眼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裏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着你父親的話就是了,怎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爲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裏過不去呀!"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爲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安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的了,說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啊,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吧!"說着,坐在那裏,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老爺、太太磕頭吧!"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裏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羅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纔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纔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她一拜麼?"太太說:"可是該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兒多着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爲難;只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道,遂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着條沉甸甸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長姐兒在她那間房裏坐着,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拿起方纔安的那根小菸袋兒來抽了抽,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捆絲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着了,叼着菸袋兒,靠着屋門兒,一隻腳蹺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裏閒望。正望着,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屋檐上,對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回西飛了去了。她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着那喜鵲,呸!啐了一口,說子:"瞎叫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着,又覺一個東西從廊檐上直掛下來,搭在她額腦蓋兒上,嚇得她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着,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留哇喇的,翻着滿洲話,和大爺生氣。大爺直撅撅的跪着,給老爺磕頭賠不是呢!"她聽了這活,心裏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連忙擱下菸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迭連聲兒的說:"老爺叫。"她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她的心事,心裏有些不大耐煩,聽得老爺叫她,一面嘮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什麼呢?"一面便硬着個脖子,往上屋裏來。將走到上屋,她見舅太太和老爺、太太一處坐着。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小丫頭,也一溜兒伺侍着。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裏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她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她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着,她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