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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利器小盤根,駿足輕千里。猛雨狂風欲妨花,轉放花枝起。
人喜結同心,才喜逢知己。莫訝人生面目疏,默默相思矣。
右調《卜算子》話說宋信受了冷絳雪一場羞辱,回來便覺陶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心下百般氣苦,暗想道:"我在揚州城裏尋訪過多少女子,要她寫幾個字兒,便千難萬難。怎冷家這小丫頭才十二歲,便有這樣才學?把做詩只當寫賬簿一般,豈不又是一個山黛。我命中的災星難星,誰知都是些小女兒。若說山黛的禍根,還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就是後來喫苦,也還氣得她過。冷家這小丫頭獨獨將一張報條貼在瓊花觀門牆上,豈非明明來尋我的釁端,叫我怎生氣得她過。"又一想道:"莫若將山相公要買婢之事與老竇商量,要他買了送與山相公。一來可報我之仇,二來爲老竇解怨,三來可爲我後日晉身之階,豈不妙哉!我將這小丫頭弄得七死八活,才曉得我老宋的手段。"算計定了,到次日來見竇知府,將冷絳雪辱他之事細細哭訴一番,要求竇知府爲他出氣。竇國一道:"她雖得罪於你,卻無人告發,我怎好平白去拿她。"宋信道:"也不消去拿她。我前日出京時,山相公要選買識字之婢,伏待女兒,再三託我。我一到揚州,即四境搜求,並無一人。不期這冷絳雪,年才十二,才情學問不減山黛。前日偶然遇見,賣弄聰明,將晚生百般羞辱,老先生若肯重價買了,獻與山相公,上可解前番之結,下可泄晚生之憤,誠一舉兩利之道,不識老先生以爲何如?"竇國一道:"這個使得,只是也沒個竟自去買之理。須叫媒人來吩咐,待媒人報出,然後去買才成個官體。"宋信道:"這不難。老先生只消去喚媒人,待晚生囑託媒人,當堂報名便了。"隔不得兩三日,竇知府果然聽信,差人喚了許多媒人來吩咐道:"北京山閣下老爺有一位小姐,年才十一二歲,是當今皇帝欽賜有名的才女。要選與她年紀相近,能通文識字的女子一十二個服侍她。聞知揚州人才好,昨行文到此,要我老爺替他選買,故喚你們吩咐。不拘鄉村城市,大家小戶,凡有年近十一二歲,通文識字的女子,都細細報來,本府不惜重價聘買。如隱匿不報,重責不饒,限三日內即報。"衆媒人出來各自尋訪,陸續來報。
第二日,內中一個王媒婆來報江都縣七都八圖香錦裏冷新的女兒冷絳雪,年正一十二歲,實有才學,媒人不敢不報,聽老爺選用。竇知府見了道:"這個名字便取得有些學問,一定可觀,準了。"便叫一個差人吩咐道:"你可同這媒婆到冷新家去,說當朝山閣老聞知你女兒有才,不惜重聘,要討去陪伴她家小姐。可問明他要多少財禮,本府即如數送來。此乃美事,故不出牌。他若推脫留難,本府就要委江都縣官來拿了。"差人應了,不敢怠慢。隨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戶家說知此事。嚇得冷大戶魂不附體,慌忙接鄭秀才來商議道:"這禍事從哪裏說起?竟是從天掉下來的。"鄭秀才道:"不必說了,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他與竇府尊相好,故作此惡以相報也。"冷大戶道:"若是宋信作惡,如何王媒婆開報?"一面治酒款待差人,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亂打道:"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爲甚開報我女兒名字?"王媒婆先還支吾,後被打急了,只得直說道:"冷老爹不消打我,這都是別人做成圈套,叫我報的,我也是出於無奈。"冷大戶道:"哪個別人?"王媒婆道:"你想哪個曾受你的羞辱,便是哪個了。"鄭秀才聽了道:"何如!我就說是這個小人。不妨事,待我去見竇府尊,講明這個緣故,看她如何?他若擋護,我便到都察院去告。哪有宰相人家,無故倚勢討良善人家女兒爲侍妾的道理!"冷大戶道:"須得如此方好。"鄭秀才倚着自有前程,便興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來見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稟說道:"生員的甥女雖是村莊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喫,爲甚麼賣與人家爲侍妾?此皆山人宋信爲做詩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爺面前進讒言以起釁端。乞公祖老爺明鏡,察出狡謀,以安良善。"竇知府道:"此事乃山閣下有文書到本府,託本府買侍妾,與宋山人何干。你說宋信進此讒言,難道本府是聽信讒言之人。這等胡講,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該懲治纔是,還不快去勸冷新將你甥女速速獻與山府。雖說是爲侍妾,只怕在閣老人家爲侍妾,還強似在你鄉下作村姑田婦多矣。"鄭秀才道:"寧爲雞首,勿爲牛後,凡有志者皆然。況甥女雖系一小小村女,然讀書識字,通文達理,有才有德,不減古之烈女。豈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還求公祖老爺扶持名教,開一面之網,勿趨奉權門,聽信讒言,以致燒琴煮鶴。"竇知府聽了拍案大怒道:"甚麼權門,甚麼讒言,你一個青衿,在我公堂之上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財討一女子,也不爲過。叫庫吏在庫上支三百兩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內送冷絳雪到府。如若抗違,帶冷新來回話。再有生員來纏擾,重責四十。將鄭生員逐出去。"鄭秀才還要爭論,當不得皁隸、押首亂推亂攘,直趕出二門,連衣巾都扯破了。鄭秀才氣狠狠大嚷說道:"這裏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軍門、按院、三司各上臺,少不得要講出理來。那有個爲民公祖,強買民間子女之事。"遂一徑回家,與冷大戶說知府尊強買之事。就要約三學秀才,同動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此時冷絳雪已聞知此事,因請了父親與母舅進去,說道:"此事若說宋信借勢陷入,竇知府買良獻媚,與他到各上司理論,也理論得他過。但孩兒自思,蒙父親、母舅教養,有些才美,斷不肯明珠暗投,輕適於人。孩兒已曾對父親說過,必才美過於孩兒者,方許結絲蘿。你想此窮鄉下邑,那有才美之人。孩兒想京師天子之都,才人輻輳之地,每思一遊,苦於無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兒之意,何不將錯就錯,前往一遊,以爲立身揚名之地。"冷大戶道:"我兒,你差了。若是自家去遊,東西南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兩聘金,就是賣與他了。到了京師,送入山府,就如籠中之鳥,爲婢爲妾,聽他所爲,豈得由你作主!他潭潭相府,莫說選才擇婿萬萬不能,恐怕就要見父親一面,也是難的。"一面說一面就掉下淚來。
冷絳雪笑道:"父親不必悲傷。不是孩兒在父親面前誇口,孩兒既有如此才學,就是面見天子,也不致相慢。甚麼宰相敢以我爲妾,以我爲婢!"冷大戶道:"我兒這個大話難說。俗語說得好,鐵怕落爐,人怕落套。從古英雄豪傑,到了落難之時,皆受人之制。況你一十二歲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閨閣之內,縱有潑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絳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漢了。父親請放心,試看孩兒的作用,斷不至玷辱家門。"冷大戶道:"就是如你所言,萬無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絳雪道:"父親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戶道:"自母親亡後,你在膝下頃刻不離。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見?"冷絳雪道:"孩兒此去,多則十年,少則五年,定當衣錦還鄉,如男子與父親爭氣。然後謝輕拋父親之罪。"鄭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車馬,我同你一往,能費幾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絳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聞山家有一小才女,詩文秀美,爲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勝於冷絳雪的,意欲與她一較。我若自至京師,她宰相閨閣,安能易遇?今借山家之車馬以往山家,豈不甚便!"鄭秀才道:"甥女怎麼這等算的定,倘行到其間,又有變頭,則將如之何?"冷絳雪道:"任他有變,吾才足以應之。父親與母舅但請放心,不必過慮。"冷大戶見女兒堅意要去,沒奈何,只得聽從。
鄭秀才因同了出來,對差人道:"這等沒理之事,本當到上司與他講明。不期我甥女轉情願自去,倒叫我沒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願去,這是絕美之事了。"庫吏隨將三百兩交上道:"請冷老爹收下,我們好回覆官府。"冷大戶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庫上。"庫吏道:"冷姑娘既肯去,爲何不收聘金?"冷大戶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庫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麼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戶道:"這也未必。你拿去稟老爺,且寄在庫上,候京中信出來,再受也不遲。"差人道:"這個使得。但冷姑娘幾時可去?"冷大戶道:"這個聽憑竇老爺擇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庫吏回覆竇知府。
竇知府聽見肯去,滿心大喜。又與宋信商量起來獻婢的文書。又叫宋信寫一封書,內敘感恩謝罪並獻媚望升之意。又差出四個的當人役,一路護送。又討兩個小丫頭服侍。又做了許多衣報。又拿一隻大浪船,直送至張家灣。擇了吉日,叫轎迎冷絳雪到府,親送起身。
卻說冷家親親眷眷,聞知冷絳雪賣與山府,俱走來攔住道:"冷老爹也忒沒主意,你家又不少柴少米,爲甚把如花似玉、親生女兒,遠迢迢賣到京中去?冷姑娘有這等才學,怕沒有大人家娶去。就嫁個門當戶對的農莊人家,也強似離鄉背井去喫苦。"又有的說道:"冷姑娘年紀小,不知世事,看得來去就如兒戲。明日到了其中,上不得,下不得,那時悔是遲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個冷大戶只是哭。冷絳雪但怡怡然說道:"只有籠中鸚鵡,哪有籠中鳳凰!我到山府,若是他小姐果有幾分才情,與她相聚兩年也不可知。倘或也是宋信一樣虛名,只消我一兩首詩,出她之醜,她急急請我出來還怕遲了,焉敢留我!"衆親聞說,也有笑的,也有勸的,亂了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