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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真他亮的好,沒刁毛槍聲炮聲,沒結巴流血死亡,只有他亮結巴的花香鳥語。他亮的,真好,是不是?我們他亮的這所學校,刁毛他亮的環境真絕了。”胡之彥非常興奮,一路上滔滔不絕。
方子衿在恆興那樣的碼頭,也曾接觸過南來北往的人,對於各地方言的不同,多少有些瞭解。可對於胡之彥操的到底是哪裏的方言,卻連一點認識都沒有。她甚至不能完全聽懂他所說的話,只是半聽半猜。她想,刁毛可能是某種粗話,因此覺得此人粗俗不堪,剛剛對他產生的一點好感,也就蕩然無存。
胡之彥帶着她去醫療系報到。她知道餘老師在這個系當主任,很想見一見她。可是不巧,餘老師去院裏開會了。離開系辦公室,他帶着她去女生宿舍。胡之彥敲門,一個個子高高,膚色黝黑,臉上很乾瘦的女生打開門,見到他,眼中頓時射出兩束晶亮的光。這個女生的一雙眼睛又圓又大,非常有神,是她臉上最生動最迷人之處。方子衿覺得,她的眼睛就像是兩支蠟燭,而胡之彥便是一團火,這團火往蠟燭上一碰,蠟燭便奪目地燃燒起來。接着,她看到了他身後的方子衿,一瞬間,那兩支蠟燭的火光變了,激情之光變成了嫉妒之光、憤怒之光。方子衿異常敏感,僅僅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正愛着他。方子衿還真怕一個陸秋生沒有解決,又冒出一個胡之彥來。看到她的表情之後,她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那個女生名叫李淑芬,一個註定要在方子衿的人生歷程中充任角色的人。
胡之彥的老家在膠東半島,抗日戰爭結束前夕,他參加了新四軍,後來隨部隊挺進東北。攻打錦州的時候,胡之彥受了傷,作爲戰鬥英雄住進了李淑芬所在的野戰醫院。作爲護士長,李淑芬對胡之彥非常照顧,並且產生了情感。時隔不久,野戰醫院接到命令,隨作戰部隊入關,醫院裏的重傷員交給地方,輕傷員歸隊。胡之彥的傷勢未愈,留了下來,兩人就此分開。李淑芬跟着四野參加了平津戰役,胡之彥傷愈歸隊時,四野部隊正在快速南下,直奔寧昌。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四野大軍繼續向南追殲白崇禧主力時,也留下一批力量拱衛寧昌,胡之彥就此留了下來。李淑芬所在的野戰醫院,隨後不久也搬到了寧昌。某次,兩人在寧昌的大街上邂逅,從此開始頻繁來往。後來成立華中醫學院籌建小組,胡之彥作爲保衛人員,參與了工作。籌建完成,胡之彥留下來擔任醫學院人保科保衛股長。爲了解決幹部以及師資緊缺問題,學院向中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打報告,申請辦一個師資班,學制兩年。胡之彥近水樓臺,不僅成了這個班的學員,而且是班長、黨小組長、團支部書記。李淑芬從胡之彥那裏得知華中醫學院招師資班的消息,主動向醫院領導提出申請。醫院恰好分到幾個名額,就給了她一個。據說,胡之彥已經向校方口頭提出了結婚申請,學院初建,工作千頭萬緒,似乎還沒有將他們的婚事提上議事日程,拖了下來。方子衿入校後,胡之彥心中似乎有了些別的想法,不再向校方催這件事了。
下午最後一堂課後,學生們像鴨子一樣從各個教室裏出來,一羣一羣地,向各自的宿舍走去,再從宿舍出來時,每個人的手中端着碗提着暖瓶。一些男生敲響着碗,哐啷哐啷形成一種學生生活特有的碗筷音樂。從各個宿舍出來的學生慢慢聚攏,就像是一些零散的雲聚到了一起,形成一團濃黑的雨雲。雨雲鑽進食堂,又從食堂裏流出。有聚就有散,散開後流向各個不同的宿舍。胡之彥對這種散兵遊勇式的散漫方式極爲不滿,他幾次向校方建議,應該實行軍事化管理,喫飯的時候,將所有學生集中起來,以小組爲單位,大家高聲唱着革命歌曲。學校沒有理會他的建議,他就將自己班上的同學集中起來,可是學校食堂不和他配合,不允許他集體打飯打菜。他的改革沒有成功,學生們仍然像雲一樣散散聚聚。
喫過晚飯,洗了碗,碗筷的聲音沒了,接連傳來的是重重的關門聲,咣咣咣,高的低的聲音交雜在一起。每一個學生出門,便會發出一個與衆不同的關門聲訊號。方子衿是和李淑芬一起出門的,門也是由李淑芬關上的,於是,關門聲就帶着李淑芬的特點,不高不低,短促有力,門關上之後,門框還顫顫地抖上好一段時間。這和方子衿的關門聲是完全不同的,方子衿關門時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
初冬的夜晚,蟄伏着深重的寒氣,晚風像無數冰涼的刀子,劃過皮膚,一絲絲的刺痛。空氣中瀰漫着一種焦枯的氣味,那是一種死亡的氣味。在這樣的日子裏,最令人嚮往的是春天,春天的空氣是甜甜的,那是綠色植物中散發出來的馨香。月光異常安靜,就像是一個吸着母親的奶頭睡着的孩子,在睡夢中品味着母親乳汁的芬芳。可這個季節,女孩子們爲了顯示身材,固執地不肯穿上棉衣棉褲,不得不縮着身子抗寒,便沒有了慣有的挺拔之態。
方子衿好奇地問李淑芬,給志願軍寫信這件事,既然是所有女生都必須參與的政治任務,就應該由她這個團支部副書記和女生委員來負責,怎麼由胡之彥來管?聽了這話,李淑芬似乎冷冷地笑了一聲,沒有答話。方子衿覺得她心裏其實是很惱火的,卻又因爲對方是自己未來的丈夫,她不好和他爭。如果換個別的人,結果肯定就是兩樣。胡之彥很有權力慾,這一點她早已經看出來了。
政治學習是每天晚上的例行功課,也是胡之彥表現他的權力的地方。他的話南腔北調,如果是一個方言研究家,一定可以聽出他的話音中,帶着山東泰山腳下的大蒜味兒,夾雜着中衢漢子的紅薯屁味以及東北黑土地上大豆味兒。他的開頭語總是三個字:他孃的。初次聽的人一定無法分辨,以爲說的是他亮的,往往好半天明白不過來。方子衿就曾鬧出過笑話,她有一次問李淑芬,胡之彥常說他亮的是麼意思。李淑芬一聽就笑了起來,說那是口頭禪,語氣詞,啥意思都沒有。方子衿和李淑芬爭執,說新社會是一個文明社會,怎麼能用這種不文明的詞?李淑芬說,這是一種軍人作風,軍官發佈命令,就要粗俗短促,那樣纔有威嚴纔有力量。方子衿說那不是什麼軍人作風,而是軍閥作風。李淑芬說她這是學生調。她說,這個問題,當初在延安的時候就討論過。那些從全國各地投奔而來的知識女青年,對軍人滿口粗話髒話非常不滿,向首長提意見。首長於是下令,有女同志在場的時候,不準說髒話。這種命令根本不起作用,那些當兵的說溜了嘴,剎不住車。後來有人找毛主席告狀,說到處都是土匪語言,這和革命紅都的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延安因此掀起了一次大討論。方子衿一聽,來了興趣,問李淑芬,這場討論最後誰贏了?萬萬沒想到,李淑芬說,鳥毛贏了。方子衿目瞪口呆,半天竟然沒有說出一句話。李淑芬進一步對她說,你不用喫驚。假如你是前線指揮員,下命令讓一個戰士去炸敵人的碉堡,你咋下命令?你說,方子衿,我命令你,去把敵人的碉堡給炸嘍。這行嗎?你抱着炸藥包肯定雙腿發軟。方子衿覺得命令就應該這樣下,難道還有別的下法?李淑芬突然轉換了一種腔調,學着一種粗俗的男人腔說:“你應該這樣說:奶奶的,方子衿,去,把龜孫子的雞巴給炸飛嘍。”這話讓方子衿面紅耳臊,卻又不得不承認確實有理。同時,她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在戰爭年代在戰場上,說粗話或許有其必要性,可現在是和平年代,是在文明社會,不能再以戰爭思維來指導社會主義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