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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忽然看見一幅關於自己的景象,從灌木叢中猛然衝出,就像金剛[10]似的,把莎拉抓起來,拋過岸邊,扔進獻祭之泉裏。怎樣都行,只要能打破她那種無動於衷的表情,淡漠、蒼白,豐滿渾圓又神氣活現,儼然一幅弗蘭德斯畫派[11]的聖母馬利亞。自以爲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無論什麼事情,從來都不是她的錯。他剛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是這樣的。可是那也沒有用:她墜落的時候會看上他一眼,並非出於恐懼,而是那種母親般的不悅,就好像他把巧克力牛奶灑到了白色的桌布上。而且她會把裙子拉下來。她很注重自己的儀表,素來如此。
不過,把像現在這樣穿戴整齊的莎拉投入獻祭之泉會有點不合適。他記得他們來這裏之前,他從幾本書上讀到的片段。(這又是一件事:莎拉並不贊成預先研讀,瞭解一下目的地。“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什麼嗎?”他問過她。“我看到的總還是同一件東西不是嗎,”她反駁,“我是說,知道所有那些資料,又不會改變那個雕塑本身,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這種態度讓愛德華火冒三丈;而現在他們到了這裏,她堅決抵制他爲她講解的嘗試,用她一貫的消極方式,假裝聽不見。
(“那個是查克穆爾[12],看見了嗎?它肚子上那個圓的東西是用來放碗的,碗裏盛着獻祭的心臟,它頭上的蝴蝶代表靈魂上升,飛向太陽。”
(“你能把防曬霜拿出來嗎,愛德華?我覺得是在那隻布包裏面,左手邊的口袋。”
而他會給她遞上防曬霜,又一次被挫敗。)
不,她不會是一個合格的祭品,塗不塗防曬霜都一樣。他們把人扔下去——或許他們是自願跳進去的——只是爲了祭祀水神,祈願降下甘霖,確保土壤肥沃。那些溺水的人都是信使,被派去傳達對神明的請求的。莎拉必須先得到淨化纔行,就在泉水之畔,在那座石頭砌成的蒸汽浴室裏。然後,她會跪倒在他的身前,全身赤裸,一條手臂繞過胸口,擺出順從的姿勢。他加上一些飾物:鑲嵌圓形玉牌的純金項鍊,飾有羽毛的金髮箍。她通常編成一個辮子盤在腦後的頭髮,會披散下來。他想着她的身體,把它想得更加纖細緊緻,帶着一種抽象的慾望,盡力把它和莎拉本人區分開來。這是他唯一還能對她燃起的慾念了:他必須把她裝扮成別的樣子,否則根本無法與她做愛。他想起他們從前的日子,他們結婚之前。他簡直就像是和別的女人談了一場戀愛一樣,她曾是如此與衆不同。那時候,他將她的身體當作一件聖潔的東西來對待,一隻白色與金色相間的聖餐酒杯,要小心翼翼地、輕柔地碰觸。而她也喜歡這樣;儘管她年長他兩歲,經歷也豐富得多,但她並不介意他的笨拙和敬畏,她沒有嘲笑過他。她爲什麼變了呢?
有時候他覺得是因爲那個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的孩子。當時他勸過她,讓她馬上再生一個,她也同意了,但卻一點進展也沒有。這種情況該怎麼辦,他們從沒商量過。“算了,就這樣吧,”她後來在醫院裏說。一個完美的孩子,醫生說;一場離奇的意外,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再也沒有回去上大學,也不找工作。她待在家裏,收拾房間,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門口,飄出窗外,好像正在等待什麼。
莎拉在他面前低下頭,他,穿着最高祭司綴滿羽毛的盛裝,戴着長鼻獠牙的面具,把用荊棘從自己的舌苔和陰莖上取出的鮮血灑到她的身上。現在,他該把要帶給神祇的口信說給她聽了。可是他完全想不出要向神祈求些什麼。
與此同時,他自忖:把這個做成六年級專項課題的話,會是多好的主意!他可以讓學生們搭出神廟的比例模型,把他拍的照片做成幻燈片放給他們看,他會帶上墨西哥餡餅和玉米粉蒸肉,來一頓墨西哥風味的午餐,他會讓他們用紙漿做成小小的查克穆爾……還有那種球賽,輸掉的那一隊,隊長要被砍頭,一定會很受他們的歡迎,他們這個年紀,血氣方剛。他能想象自己站在那裏,在學生們面前,滿腔熱情噴薄而出,做手勢,擺姿勢,示範給他們看,還有他們的回應。但在那之後,他知道他會陷入沮喪。他的專項課題到底算什麼呢,不過是電視機的替代品,找點事情好讓他們高興?他們喜歡他,因爲他會跳舞給他們看,一個滑稽的木偶,不知疲倦又有點可笑。難怪莎拉看不起他。
愛德華踩滅了菸蒂。他重新把帽子戴上,這是一頂白色的寬邊帽,莎拉在市場裏給他買的。他原本是想要一頂帽檐更窄一點的帽子,這樣他舉着望遠鏡抬頭看的時候,帽子不會擋住視線;可她卻告訴他,他戴上那種帽子,看起來會像個美國高爾夫球手。一直都在,那種不緊不慢的、高高在上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