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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客最初的徵兆是那陣敲門聲。是房東太太,和安預想的一樣,敲的不是她的門,而是另外一扇門,浴室東面的那扇。咚,咚,咚;然後,一陣靜默、輕柔的腳步,開鎖的聲響。安正在讀一本關於運河的書,她把書放下,給自己點了一根菸。倒不是她打算要偷聽:在這幢房子裏,你想不聽都不行。
“嗨!”諾蘭太太聲如洪鐘,親切得過分。“請問,我的孩子們很想看看您的民族服裝。您看,您能不能穿上衣服,嗯,到樓下來?”
一陣呢喃,聽不清楚說了些什麼。
“天哪,太棒了!真是太謝謝您了!”
關門,上鎖,諾蘭太太踢裏踏拉地通過走廊,安知道,她穿着那雙淡紫色的毛巾布拖鞋,還有那件印花的家居服,走下樓梯,呼喝着她的兩個兒子。“你們現在就給我到這間房間裏來!”她的聲音透過安室內的暖氣口傳出來,它的爐柵儼然是一隻擴音喇叭。想看他的纔不是那些孩子,安自忖。是她自己。安熄滅了香菸,留着剩下的半根,以後再抽,然後重新打開了書。這一次,會是什麼民族服裝?哪一塊大陸?
開鎖,推門,過道里一路細細的腳步聲。聽上去沒有穿鞋。安合上書,打開了自己的房門。一件白色長袍,一個棕色的後腦勺,帶着一絲神祕或審慎,向着樓梯而去。安走進浴室,擰亮了燈。他們會合用這裏;住在那間房間裏的人總是跟她合用浴室。她希望他會比之前那個男人好一點,那個人好像總是把他的剃鬚刀忘在浴室裏,會在安洗澡的時候來敲門。不過,在這所房子裏,不必擔心會被強暴之類的,這倒是件好事。諾蘭太太比任何防盜警鈴都管用,而且她一直都在。
那個男人是從法國來的,學的是電影。在他之前是一個女孩子,土耳其人,學比較文學,萊拉,或者說讀音是這麼讀的。從前,安經常會在洗臉池裏發現她美麗的赭紅色長髮;她會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沿着髮絲摩挲一遍,豔羨一番,然後才把它們丟掉。她只能把自己的頭髮留到齊耳那麼長,因爲它們很脆,很容易斷。萊拉還有一顆金牙,就在正面靠外側的地方,她微笑的時候就會露出來。說來奇怪,安也很羨慕這顆金牙。這顆牙齒,加上那頭秀髮,還有萊拉戴的那副綠松石鉚釘耳環,讓她有了一副吉卜賽人的模樣,一種睿智的相貌,這種相貌,安知道,永遠不可能在她的臉上出現,也改變不了自己的淺棕色眉毛和精巧的小嘴,不管她變得多聰明都好。她自己喜歡“典雅風格”,合身的裙子和設德蘭毛衣[1];這是她唯一能夠成功的造型。但她和萊拉卻是朋友,在彼此的房間裏抽菸,爲各自課業的艱難和諾蘭太太的聒噪同病相憐。所以安對那個房間非常熟悉;她知道里面看上去是什麼樣子,租金要多少錢。並非什麼豪華套房,那是當然的,而且房客換得這麼快她也不覺得意外。諾蘭一家發出的聲響直通入室內,甚至比她的房間還要嚴重。萊拉就是因爲忍受不了噪聲才搬走的。
那個房間比她這間更小,也便宜一些,雖然同樣漆着陰沉慘淡的綠色。和她住的這間不同,那間房間沒有自己的小冰箱、水槽和爐竈;只能去用前屋的廚房,那裏很久以前就被一小羣數學家們劃成了他們的領地,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香港來的。租了那個房間的人,要麼只能頓頓都到外面去喫,要麼就得從頭到尾聽完他們的交談,那些對話,就算不用漢語說的時候,也深奧得有如無字天書一般,根本沒法聽懂。冰箱裏也絕對找不到空餘的地方,裏面永遠塞滿了蘑菇。這是從萊拉那裏聽來的;安自己從來無須和他們打交道,因爲她能在自己的房間裏做飯。不過,她進進出出總能看見他們。喫飯的時候,他們通常安安靜靜地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在討論無理數吧,她猜想。安懷疑萊拉真正記恨的並不是他們的蘑菇:她只是覺得他們很蠢。
每天早晨,在她出門上課之前,安都檢查一下浴室,看看有沒有新房客的蛛絲馬跡——頭髮,洗漱用品——但卻一無所獲。她難得聽見他的動靜;間或有那種輕柔的、赤着腳的踱步聲,門鎖的咔嗒聲,可是沒有廣播的噪聲,沒有咳嗽聲,沒有人說話。剛開始的幾個星期,除了一眼瞥到過一個高大飄忽的身影之外,她甚至都沒見過他。他似乎並不用廚房,數學家們繼續在那裏埋首他們高深莫測的謎題,無人打擾;或者,假如他用的話,他下廚的時候其他人都不在。要不是諾蘭太太,安早就完全把他忘了。
“他真是個好人,不像你碰到的有些人,”她用尖細的聲音悄悄地對安說。儘管丈夫在家的時候,諾蘭太太總是朝他大喊大叫,對孩子們更是如此,和安說話的時候,她卻總是放低音量,用一種沙啞的,熱切的耳語,彷彿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安正站在她的房門口,房間的鑰匙握在手裏,說這種悄悄話的時候,她常常都是站在這裏。諾蘭太太知道安的日常作息。每次她有什麼話要告訴安,就假裝正在打掃浴室,然後探出頭來截住她,手裏拿着清潔劑和抹布,對她而言,這麼做並不難。她是個個子矮小、水桶身材的女人:她的頭頂纔到安的鼻子,因此她只能仰面望着安,在這樣的場合,這讓她看上去非常古怪,像個孩子似的。